皇宮某座偏殿內,李漁斜椅軟榻,手指輕拈著個茶盅,微嘲道:“倦時身后便多了個枕頭,渴時便有人送來了幾盅清茶,心想便能成事,自然是好事。”
她身前那個小太監低著頭,哪里敢接話。
李漁是前皇后親生女兒,自幼生長在宮中,聰慧明事,不知得到多少寵愛,加上因為遠嫁草原一事又得到大唐臣民更多敬重,這些年朝野間有很多人都非常看重她,所以無論宮內宮外有什么消息她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皇后娘娘還說了些什么?”
那名小太監仍然不敢抬頭,輕聲稟道:“娘娘說會支持曾靜夫人認女,但桑桑既然服侍寧缺多少年,自有情份,讓大學士府切不可意氣用事把這情份斷了。”
聽著這話,李漁眉尖微微蹙起,想起當年在北山道口火堆畔站起時與那人間生出的裂痕,無來由生出些怒意,寒聲說道:“我用了兩年時間,才和那對主仆間生出些情份,你居然想莫名其妙認個親便把這情份搶走?”
那名小太監愈發不敢起身,跪在榻前連連磕頭。
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后問道:“確認桑桑真是學士府家的小姐?”
小太監應道:“看大學士夫人的神情,九成是真的。”
“可有什么憑證?”
“小的不知道。”
李漁揮手示意他退下,留在殿內看著梁上那些繁復美麗的紋飾發呆了很長時間,她很清楚自己先前的憤怒來自于無力,所以倚在軟榻上顯得有些疲憊。
她當初喚桑桑入公主府玩耍時,寧缺還只是臨四十七巷一個落魄的書者,這種交往自然沒有夾雜任何功利因素,然而隨著寧缺在長安城里逐漸發跡,直至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開始代表書院行走天下,甚至可以預見到將來可以影響大唐皇權傳承,這種交往便開始自然而然多了些別的意思。
李漁覺得自己的應對措施很正確,偶爾想起與那小侍女的相識,更是覺得冥冥中有把無形的手在幫助自己和皇弟,然而誰能想到就在這時,桑桑忽然變成曾靜的女兒,而曾靜卻是那個女人的一條忠犬!
如果桑桑真是當年大學士府那名女嬰,她與曾靜夫fù間的天倫血緣關系又豈是情份二字,有了這么一層撕扯不開的關系,日后若真到了奪嫡之時,寧缺又會怎樣選擇?一念及此李漁便覺得情緒有些茫然,內心充滿了被昊天遺棄的挫敗感。
臨四十七巷老筆齋內。
“當年那個千刀萬剮的管事,趁著老爺沒留神,而我當時正半昏半醒,把你偷出了通議大夫府,賣給了一個人販子,現在看來那名人販子大概是想把你帶到外郡賣掉,卻不知怎的選擇了河北郡,時逢大旱他自顧不暇,所以把你給扔在了野外。”
曾靜夫人眼淚汪汪看著桑桑,想要伸手去牽她的小手,但看著她手里緊緊攥著的大抹布,又擔心她不愿意,只好緊張地絞著手指,滿臉企盼看著對方。
桑桑低頭看著自己探出棉裙的鞋頭,輕聲說道:“聽上去似乎也說的通。”
曾靜夫人急忙說道:“通,當然能通,孩子你現在肯相信我是你母親了吧?”
桑桑沉默片刻后抬起頭來,認真問道:“然后呢?”
曾靜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憐愛說道:“接下來當然是你跟我們回大學士府,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你的閨房我已經命人在準備,丫環們也已經備好,你若不喜歡府上舊有的,我明天就讓人牙行帶著小丫頭們進府給你挑。”
桑桑微微蹙眉,因為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此時的情緒而顯得有些漠然。
曾靜大學士一直在旁沉默看著母女相認的畫面,雖然他內心也確實頗為喜悅,但畢竟與前妻育有子女,所以不像妻子那般激動。尤其是看著桑桑微黑的小臉,他便很容易想起那個流血的日子,想起隨后發生的那些事情。
雖說他因禍得福,但他還是很不喜歡這段回憶,而且身為大唐高官,總要講究一個倫理輩份,見著桑桑在妻子面前神情如此漠然便有些不喜。
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去收拾一下行李,罷了,想來這些年你在外流浪吃苦也沒什么值得收拾的東西,直接跟我們回府,至于戶籍的事情我會讓長安府衙去辦,而寧缺那里我會請祭酒老大人去說,不會有問題。”
桑桑心想這些年我和少爺藏了那么多銀票,怎么會不值得收拾呢?
然后她重新低頭,看著探出棉裙的鞋頭沉默不語,微黑的小臉上寫著不知所措的神情,因為她此時內心的情緒確實有些茫然。
桑桑曾經想像過自己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但那只是看著別人家孩子都有父母之后自然產生的聯想——不知道是寧缺這個監護人做的太稱職,還是小侍女對這個世界的要求太少,她竟是從來沒有羨慕過別人有父母。
她在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寧缺,這些年來一直和寧缺在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說她的生命里只有寧缺,沒有別的任何人,也已經不習慣有別人的存在,然而今天她發現自己有了父母。按照她所了解的世俗習慣,父母便應該是最親近的人,甚至要比寧缺更親近,那豈不是等于說,如今寧缺反而變成了別人?
找到親生父母本來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然而桑桑一想到自己和寧缺的生活似乎再也無法像以前那般只有自己和寧缺,那種幸福感便不知道去了哪里。
相反她很不適應,甚至有很強烈的抵觸感,所以她輕輕搖了搖頭。
曾靜夫人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靜的臉色更是驟然嚴肅,完全無法理解有人居然敢大逆不道到不認父母。
曾靜夫人看他臉色知道他要動怒,急忙攔在他身前,微笑看著桑桑和聲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情太突然,你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要不然你先跟我們回府,我們認你做義女如何?我相信只要處的久了你一定能相信我是你的母親。”
桑桑看著她忽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會對我很好。”
曾靜夫人看著她小臉上露出的真摯笑容,心都快融化了,伸手取掉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塊大抹布,牽著她的手憐愛說道:“那你跟不跟我們走?”
桑桑還是搖了搖頭。
曾靜夫人不解問道:“為什么呢?”
桑桑說道:“因為少爺還沒有回來,等少爺回來后我會問他應該怎么辦,如果他覺得你們真是我父母,那我自然會認你們,到時候我會常去看你們的。”
曾靜夫人從她話里聽出一些別的意思,愕然重復道:“常去看我們?”
桑桑說道:“就算相認了,我還是得住在鋪子里啊。”
曾靜夫人吃驚問道:“為什么呢?”
桑桑看著她認真回答道:“寧缺他這些年變懶了很多,好多事情都不愿意做大概也不會做了,所以我要煮飯洗衣,還要拖地擦桌,有時候那些府上的管家過來偷廢紙,我還得拿條帚把他們趕跑,實在是沒有辦法在學士府過夜。”
曾靜夫fù怔住了,完全想不明白,一個做牛做馬苦累不堪的小婢女,在得知自己是大學士府千金、飛上枝頭變成一只雛鳳后,沒有痛哭流涕撲進他們懷里,而是一心系著要留在萬惡的主家替那個懶惰的少爺打理一切事務……那個叫寧缺的家伙究竟是施了什么法術,竟讓自己的女兒說出這樣的話來?
桑桑接著說道:“而且寧缺他有時候想事情想的太多會睡不好覺,只有抱著我睡才能入睡,而有時候我覺得太冷也喜歡抱著他睡,所以如果分開都會睡不好哩。”
曾靜夫fù互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和疑竇,心想莫非女兒這些年給寧缺做小侍女,二人間已經發生了些事情?但桑桑年齡尚幼,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啊。
老筆齋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桑桑知道寧缺回來的日子,所以知道肯定不是他。
陳皮皮艱難邁過門檻,揉了揉疲憊的圓臉頰,看著鋪子里的情形,大樂說道:“難道你這里又有麻煩?本天才還正愁那些人被我嚇住就不好玩了。”
桑桑解釋說道:“不是麻煩,你也不用玩了。”
陳皮皮說道:“那我們下盤棋吧。”
桑桑向著曾靜夫fù抱歉一笑。
就在曾靜夫fù有些惘然地離開老筆齋時,一輛簡陋的馬車駛進了長安城東門,在那輛馬車四周盡是一片鶯鶯燕燕,卻是寧缺一行人提前數日回來了。
在土陽城外,他們的馬車與墨池苑弟子們會合,然后一道南下,今日這些來自大河國的少女們終于看到了她們聞名已久的天下雄城,自然難免興奮。
車廂窗簾被掀起一角,一身白裙的莫山山微瞇雙眼看著長安城里的景致人物,微圓的美麗臉蛋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看得出來她也很開心。
大師兄揉了揉在路途上被震到有些酸痛的后背,看著滿臉期待興奮神情的寧缺,苦澀笑著問道:“小師弟你為何如此急著回長安?”
寧缺認真說道:“說出來師兄您可千萬別取笑我,我雖然沒有擇床的怪癖,但只要離了家便睡不好,所以急著回家好好睡上幾覺。”
即便是感情親厚的同門師兄弟,依然還是會怕被對方取笑,所以寧缺這句話其實并不完全是實話,只有他自己知道睡不好覺以及急于趕回長安城的真實原因。
不在老筆齋,便沒有人端洗腳水,沒有人煮煎蛋面,沒有人遞牙具,沒有人陪你傻笑,沒有人陪你悲傷,沒有桑桑,而他不能沒有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