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凜冬之湖
庭院里,軍師谷溪的尸體漸漸被燒成灰燼,石板上的殘雪逐漸融化,變成一道人形的詭異的小島,讓這些畫面發生的,便是死者曾經輕蔑提到過的那些小火球。
寧缺站在旁邊沉默觀看,他并不知道大師兄在將軍府冬園里會因為自己的表現而滿意,他只是為自己先前的表現而感到滿意。
軍師谷溪居然是如此強大的一名符師,這確實是他沒有想到的事情,能夠把天地元氣撕碎成無數道細碎的湍流裂縫,谷溪至少動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還能讓這些符文沒有相互沖突,手段著實驚世駭俗。面對著敵人籌謀已久的手段或者說謀劃,他選擇了最簡單直接的應對方式,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陰謀都像火中的殘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滿意自己先前的應對。
當那個拳頭轟開谷溪頭顱后,他胸腹間那些悲傷澀滯似乎也被同時轟開,一片開闊清曠,憶起魔宗山門前的那千萬顆石頭,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樹蔭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讓情思不得暢快的存在便是所謂塊壘,何以澆塊壘,憑胸中一道浩然氣足矣,何以養浩然氣?遇著你想殺應該殺的人時,直接把他殺了便是,瞻什么前顧什么后,想什么大局?
“我自山川河流草原來,我自村莊將軍府里來,所來只為取你的性命。”
寧缺輕聲說道這首經過簡化后的桑桑寫的復仇小詩,雙手握著樸刀把地面上殘留的那些足印痕跡全部抹去,他不擔心自己會被夏侯抓住什么把柄證據,只是很注意不讓世人從中發現自己已經入魔的真相。
做完這些事情,他輕輕躍出那道灰白色的府墻,遠處不知哪個民宅里再次傳來清晰的蔥香,他怔了怔后向巷口外走去,面容平靜神態安詳,哪里像是一個自幽冥間探出骨爪想要復仇的死神,只是一個急于歸家的旅者。
寧缺回到將軍府時。冬園內外一片混亂,所有校尉仆役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恐懼的神情,想來軍師谷溪死亡的消息已經傳開,他沒有什么表情,沉默走到冬園那道石門外的馬車畔,接過山山遞過來的行李。
冬園外的石階上,夏侯大將軍正在和大師兄告別,那張冷若寒鐵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似乎那名忠誠下屬的死亡對他的心境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忽然夏侯回頭望向寧缺。
寧缺神情平靜回望著他。
雖然剛剛砍斷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寧缺的心里沒有任何警惕之意。他和夏侯都殺過很多人,觸犯過很多條唐律。他們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只要沒有證據沒有被當場抓住,那么便拿他們沒有辦法。
看著石階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著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冷冽殺意。寧缺想起呼蘭海畔那個無法停下的拳頭,然后想起自己先前擊出的那一拳,笑了起來。
在這時寧缺很想對夏侯說我會在長安城等你,等著殺死你,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安靜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著大師兄上了馬車。然后輕輕拉了山山一把。
“其實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簡陋的車廂中,大師兄看著窗外土陽城的街景,忽然開口說道:“仇恨不是靠鮮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殺人這種事情真的沒有太多意思。”
然后他回頭望向寧缺,神情溫和說道:“我不是侈談什么寬恕之道,當然不是要你隨時被人去殺,只是這種事情如果循環發展下去,很難找到什么盡頭,而且不停被人復仇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和你的師兄師姐們可以躲在書院后山不出來,但你若要入世便沒有辦法躲,書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幾斤豬頭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嚴苛,若對方連死都不怕。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
寧缺聽著大師兄的教誨,沉默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么。
寒風掀起馬車的窗簾,不知從何處再次傳來濃郁的蔥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時已近暮,白天人煙稀少的土陽城街道上,卻顯得熱鬧了很多,軍士與百姓們的臉上都帶著喜悅的笑容,不久前發生的血案并沒有對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
寧缺不知想到什么,跳下了馬車走進街畔一家還開著的土產鋪子,給桑桑買了些東西后,走出鋪子時,遠方城墻上忽然響起一聲響亮的悶響,他微驚望去,只見幾道煙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漸深沉的夜色。
他提著紙袋站在街邊,看著美麗的煙花,臉上露出微笑。
今天是年節,土陽城里家家戶戶都在包餃子,難怪整座城里都充溢著刺鼻的蔥香。
煙花聲聲,天啟十四年就這樣結束了。
夜色剛剛降臨長安城。
臨四十巷巷口停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卻沒有馬,車廂暗沉似是精鋼鑄鐵打造而成,上面刻著繁復的線條,那些線條間承了太多灰所以顯得有些頹敗。
一塊濕抹布從車廂底部探上來,把廂板繁復線條里的灰擦掉,頓時那些線條恢復了原有的生命力,變得美麗而生動起來。
桑桑把抹布放進水桶里用力搓洗了陣,然后把被井水凍的發紅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筆齋旁緊閉的鋪門,然后吃力地提著水桶進了鋪子。
去年年節時,旁邊的吳掌柜和吳嬸邀請她和寧缺一起吃的年飯,大概是因為前些日子的擾嚷,吳嬸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飯時的神情有些訥訥然,似乎并不想她答應。
桑桑看出來了,所以她沒有過去吃飯。
走回天井把臟水倒掉,她看著墻角一新一舊兩個甕發了會呆,然后去廚房給自己煮了碗面條,沒有煎蛋,只是多放了幾粒蔥,便算是過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大飯,桑桑不在乎,寧缺不在家,所以她愿意過的更簡單一些,吃完面條后,她把鋪門關上,然后爬上微涼的北炕鉆進被褥中。
她天生體質虛寒,要靠體溫把被褥捂熱,是很困難的事情,她已經習慣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細細的手指伸到眼前,看著指間燃燒的那抹昊天神輝,借此打發著時間,然后又數了一遍枕頭下的銀票,才閉上了眼睛。
天啟十四年最后的夜,昊天仿佛也要給人間增添一些煙花般的美麗,悄無聲息散去長安城上方厚沉的雪云,讓星光灑向或安靜或熱鬧的宅院。
清淡的星暉落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落在天井里那兩個寂寞的甕上,也落在老筆齋后院的圍墻上。墻頭殘雪間有一只寂寞的貓,它正舔著在冬雪里與同類搶食后留下的傷口,抬頭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輕輕喵了聲。
一個帝國要強盛不衰,需要有很多人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尤其是維持帝國運轉的官僚機構。大年初一,長安城里的百姓還在酣睡或宿醉未醒時,朝廷里很多衙門已經開始提前辦公,尤其是負責都城治安的府衙更已經是全體行動起來。
數十名長安府的衙役手執鐵索戒尺,來到臨四十七巷,大年初一的巷子,灰墻上壓著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歲里熱鬧溫馨,而是變得壓抑肅然起來。
衙役們敲開所有臨街的鋪面,極有禮貌卻又不容置疑地請鋪子里的人們離開,無論是去親戚家串門還是去西城逛街,總之不準留在巷子里。
賣假古董的吳老二罵罵咧咧地上了馬車,吳嬸上馬車時回頭看了旁邊緊閉的鋪門一眼,心想桑桑還在鋪子里,應該不會有事吧?
桑桑沒有事,她像平日那般很早便起來了,只是吃完昨天的剩飯,擦洗了一遍桌椅筆硯后,便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做,所以坐在桌邊撐著下巴發呆。
便在這時,老筆齋的鋪門被人敲響。
她打開鋪門。
老筆齋外是幾名長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兇惡,手里的鐵鏈在寒風中叮叮作響,應該不是被風吹動,而是被手搖動的。
領頭的那名中年官員穿著青色官服,雙眉微白,臉上大有滄桑之意,正是長安府衙最厲害的捕頭鐵英大人。
鐵英看著眼前這名黑瘦的小侍女,微微一怔,問道:“你就是桑桑?”
桑桑微怔,點了點頭。
鐵英看著她皺眉問道:“前些時日,是不是有個老人在你這里呆過?”
桑桑抬頭看著他。
鐵英取出一張畫像,遞到她面前。
桑桑看了看,確認他們要找的果然是老師,說道:“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鐵英說道:“這個老人是朝廷通緝的犯人,你收留他這么長時間,卻沒有向官府報告,有容兇之嫌,所以你得跟我們走一趟。”
桑桑思考了一會兒,仰頭看著他認真問道:“要走多長時間?”
鐵英和身后的那些長安府衙役都愣住了。
他們今日奉命前來緝拿犯人,根本沒有想到是個如此年幼的黑瘦小侍女,而這名黑瘦小侍女竟然沒有表現出任何害怕,這更令他們感到有些難以理解。
桑桑接著問道:“要帶被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