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陸晨迦從噩夢中驚醒,看到了他的臉。
那張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滿是污垢的臉離她是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雙眼眸不再干凈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膩的塵埃,又透著無情緒的冷漠,愈發令她感到不安。
“我馬上就走。”她低頭顫聲說道。
“你不用走,我走。”隆慶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聲喃喃說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我真的已經廢了,我沒有什么前途,我討飯活著不是什么入世修行,也沒有奢望昊天賜予我什么奇遇,我承認自己貪生怕死,既沒有勇氣去面對舊有的人或事,又沒有勇氣去死,我只是一個陰溝里的老鼠,我會懷念當老虎時的風光,但我現在只想吃著腐肉活下去,活著比什么都好。”
陸晨迦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著曾經的那個風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頭慟至不忍觸碰,顫著手指輕輕撫摩著他的頭頂,帶著哭腔懇求道:“但你可以不用在陰溝里活著,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至少你應該和我一起活下去。”
隆慶皇子低下頭,似乎不想讓她的手指觸碰到自己糾結油膩骯臟的頭發,顫著聲音乞求說道:“可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還活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會被別人看見,而躲在陰溝里荀活的我,沒有人知道那是曾經的我。”
陸晨迦癡癡看著遠處,手掌緩慢落下細細地撫摩著他的臉頰,那張曾經熟悉已然陌生曾經癡戀依然不舍的臉頰。
“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曾經的隆慶皇子還活著忘了他,那么他就死了,在夢里我曾經刺過你一劍,事實上如果我現在還有能力殺死你,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再刺你一劍,因為我不想再做那個隆慶皇子,我只想簡單地活下去。”
說完這段話后,隆慶頭也不回離開了樹林,此時天已亮了,晨光照耀著破落的荒廟他佝僂著身子回到了廟里對著那堵覆著殘雪的破墻發了半天呆,然后被腹中傳來的饑餓感驚醒,回到自己席畔的磚墻下摸了半天。
摸了半天還是空,他藏在那里的半個饅頭,還有半甕白菜梆子湯都已經不翼而飛,甚至連那個被他當作寶貝的甕都不知去了何處。
隆慶回頭望向破廟里那些神情各異的乞丐同伴,憤怒地大聲喊道:“誰他媽的敢搶我的饅頭!都還給我!還有我的甕呢?我的甕呢!”
他向著那兩名唇角帶著油漬,滿臉得意不屑神情的青壯乞丐撲了過去,想要搶回屬于自己的饅頭和白菜湯,然而受過重傷身體比普通人還不如他,哪里是這等惡丐的對手,三兩下便被人踹翻在地痛苦地縮著身子不停打著滾。
破廟里響起劇烈的咳嗽聲,隆慶不停咳著血,痛苦萬分。廟里乞丐們望著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同情憐憫,反而滿是幸災樂禍和看好戲的模樣。
他擦拭掉唇角的血漬,艱難縮回自己的席畔,把頭埋在雙膝間痛苦地咕噥道:“我當年在皇宮里錦衣玉食,在桃山風光無限,哪里會在意半個饅頭,讓給你們又如何?你們這群沒天良的王八蛋,欺負你們一輩子也不可能進皇宮吃點心!”
破廟外,陸晨迦緊緊捂著嘴,蒼白的臉頰上滿是痛苦的神情,淚珠就像花瓣上的露珠般顆顆墜下,從荒原到成京漫漫道路,無論隆慶如何在精神和語言上折磨她,無論她如何無望痛苦,她始終沒有哭過,直到此時。
即便是痛苦的哭泣,依然不能放聲,過了片刻她牽著韁繩,失魂落魄離開破廟,漫無目的向遠處行去,身后的雪馬低著頭,顯得無比悲傷。
就在她離開之后不久,破廟里的戰斗重新暴發,不知道是因為乞丐們看這個比自己更臟更臭但感覺總有些格格不入的新乞丐有些不順眼,還是因為隆慶咕噥著喃喃自語里的內容激怒了某些人,總之又是好一場痛毆。
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現在隆慶的臉上,血水沖涮掉他臉上覆著的塵埃,露出下面本質潔如玉的肌膚,然而那張完美的臉龐,終究還是毀了。
隆慶摸了摸自己的臉,怔怔看著掌心里的血,忽然瘋癲地笑了起來,伸出右腳把一名乞丐絆倒,然后從衣服里摸出那破碗,狠狠地砸到對方的臉上。
瓷片深深鍥進那名乞丐的臉頰,有一片深入眼窩,突兀地出現在眼球上,鮮血四處飆濺,畫面無比恐怖,破廟里一片驚呼。
隆慶接著用破碗片割斷了那名乞丐的咽喉。
“殺人啦!”
“殺人啦!”
乞丐們拿著家伙圍在四周,驚恐地大聲喊叫道,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阻止隆慶的動作,因為隆慶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那種呆滯分外可怕。
那名乞丐蹬了兩下腿便死了,隆慶卻依然沒有住手,不停用拳頭向他的臉上砸去,拳頭再如何綿軟無力,砸上數十下數百下,還是能把一個人的臉砸成棉絮般的破爛物事,鮮血從那些棉絮里滲了出來,沖掉脫落出眼眶的扁扁眼球。
隆慶臉上漠然的情緒,也隨著痛毆而漸漸融化,直至眉眼逐漸扭曲,化作似哭似笑的怪異神情,黯淡的眼眸里沒有光明,也沒有黑暗。
他騎在那名死去乞丐的身上,大聲痛哭道:“那饅頭被凍的硬的像梆子,非得白菜梆子湯泡軟了才能吃,原湯化原食你不懂嗎?你怎么能就那么吃了呢?你為什么一定要跟著我呢?你害我沒有饅頭吃了,以后誰來給我饅頭吃?”
破廟里不停響起他像瘋子一般的嚎叫。
膽小的乞丐早已如驚鳥般四處散去,那些不愿離開這難得棲身之所的膽大乞丐驚懼地藏在角落里,看著那個恐怖的瘋子,有人顫著聲音哭喊道:“你別急啊,白菜梆子湯是被我們喝了,但那饅頭還沒吃,太硬了。”
隆慶茫然望向說話的那個乞丐,問道:“那我的饅頭在哪里?”
那人指著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尸體說道:“在他懷里。”
隆慶摸索著從身下乞丐尸體里懷里摸出那半個硬梆梆的饅頭,癡癡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饅頭蘸進血水里,問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軟?”
破廟里沒有人敢回答他的問題,當那群乞丐看著他把蘸了血的饅頭寒進嘴里后,更是噤若寒蟬,然后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著這樣一個瘋子混,是不是可以在這個到處是人血的世界里活的更好一些?
只是他們并不知道,破廟里蘸人血饅頭的那個瘋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卻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后成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么意義?
最近這些天,位于大唐帝國東北邊陲最偏遠處的土陽城,氣氛顯得格外異常,當千名玄甲重騎自荒原歸來后,這種氣氛車得越來越濃郁,即便是城外遠處岷山里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懼此間的氣氛,不再敢于夜里凄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與那千名玄甲重騎有關,城中軍民隱隱知道了消息,長安軍部來函嚴厲質詢,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調動,無論軍部還是宮里都沒有聽到消息,要求大將軍馬上做出解釋,然而大將軍府卻對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將軍稱病休養,那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已經很久沒有開啟了。
忽然某日,鎮軍大將軍府府門大開,城中軍民都知道這意味著某件大事即將發生,很是詫異究竟是誰值得夏侯大將軍如此鄭重對待?
一輛破爛的馬車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緩緩駛進土陽城。
和簡陋到隨時可能散架的車廂相比,拉車的那匹大黑馬神駿異常,非常高大,而且搖頭擺首時的神態很是憨喜,邊塞軍民多見戰馬,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座騎,不由紛紛稱奇,心想車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闊到用這種馬來拉車?
車窗窗簾被掀起一角,車廂里的寧缺看著城門墻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說道:“當年無論我和桑桑過的再艱難,我們都沒有想過去要飯。”
大師兄望著他微異問道:“為什么?”
寧缺看著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說道:“因為乞討來的東西總是容易被人搶走,而且要來的飯不香,與之相比較,我寧肯去搶。”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這句話的邏輯,認真思考片刻后說道:“難道說小偷和強盜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寧缺放下窗簾,看著莫山山認真說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種很廉價的情緒,這個世界總是兇險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學會拒絕這些情緒,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情緒中無法自拔。我一向以為那些遇著些挫折便冒充孤獨、模仿絕望、哭天喊地、傷害自己傷害親人、以為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的家伙,都是廢物中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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