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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廢棄的離亭內,二師兄靜視著遠處那座消失的山,他的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只是平靜沉默,古冠直立如峰,雙手負后如云。www.☆小說閱讀網
此后不久,那座消失山峰原本所在的空間里,忽然無數晦云匯聚而至,雪花狂舞而動,緊接著遠處隱約間多出了一些透明無形的事物,那道無形屏障上光流彩溢,幻化美麗到了極點,然后隱約間能看到無數顆繁星在其間閃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些閃爍的繁星驟然消失,云集雪匯的空間變成漆黑一片,那處的秩序和規則似乎都變成了靜止的死物或者說到了終結的那個時間點。
蒼穹之上一道閃電劈了下來,這道閃電撕裂的空間距離極長,粗若大河,卻偏生沒有發生任何雷聲,也沒有任何顏色,只是潔凈乳白到無以復加。
大地微微顫動,漆黑一片的空間驟然崩解,莫名消失的山峰重現人間,兩股磅礴強大的氣息并行其間,山峰外的云層被這兩道氣息撕成粉碎后絮沫兒,因循著不可知的規跡緩慢加速,漸漸變成一個極大的云漩。
二師兄沉默看著那處,很久之后誠摯贊嘆道:“這才是真正的得道。”
站在他身后的陳皮皮,看著山峰腰間的云漩,覺著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有些發麻,仔細體悟感知著那兩道正在緩慢散去的強大氣息,震驚喃喃說道:“居然都破了五境?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能邁出一步便能邁無數步,先前那刻,誰知道他們在五境之上究竟走了幾步。”
二師兄微微皺眉,然后抬步向那座山峰走去。
山峰既然重現世間,便能攀登,原先那些泥濘難安的山道,此時仿佛被時光這個偉大雕塑家做了某種手腳,變得堅硬而不可觸動,那些濺起的泥點和碾壓形成的泥窩,如同石雕一樣靜臥在地面,便是最細微處也清晰可見,從而顯現出與平時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踩在山道上,仿佛踩著美好的河山和人類的歷史前行。
山峰既然還在,那么山頂與山崖自然都還在,只是仿佛被某種力量進行了重組,變成了全新的存在,崖石碎成了白色的粉末,細細鋪著如同南海畔的沙灘。
唯獨有一株楊樹完好無損,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它本應生長在寒原冷峰,此時卻出現在了海畔的沙灘上,所以荒謬。
桑桑跪在崖畔,正不停把地上殘著的灰往身旁兩只甕里裝,小手捧的很仔細,細細的指間輕輕摳著地上的縫,掌緣輕輕刮弄然后并攏捧起,動作很小心。
她抿著嘴唇,沒有哭泣,眼睛睜的極大,機械麻木地重復著攏灰捧灰的動作,便是明亮眼眸里的情緒也不悲傷,而是平靜至極的麻木。
二師兄和陳皮皮走上山頂,第一眼看到便是這樣的畫面,這幕畫面將長久地存在于他們的心里,讓他們以后在某些方面全無理由地選擇支持這幅畫的主角。
“這是我老師。”桑桑搖了搖頭,指著新甕說道。
她指著舊甕說道:“這是少爺老師。”
然后她低頭說道:“少爺肯定想知道我老師長什么樣子,肯定想再看一眼他的老師,所以我要把他們帶回去給少爺看,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被風吹走了。”
南門觀深處道殿內。
大唐國師李青山盯著深色桐木地板上的倒影發呆,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臉是那樣的蒼白憔悴,因為此時他眼中只有那張猥瑣可笑的臉。
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張臉了,雖然過去這些年里,他有時候也會對那張臉感到無奈甚至有些厭煩,但這時候他依然陷入了極大的悲楚之中。
這些年的厭煩是因為師兄的浪蕩行事還是因為自己在他面前總像是小孩子?
李青山看著地板上的倒影苦澀一笑,世人只知昊天南門觀里有自己這個國師,卻極少有人知道師兄,一應風光都讓自己領了去,然而當年柳白那劍是師兄幫他擋的,如今光明大神官來到長安,最終站在自己身前的還是師兄。
“師父,喝藥。”
何明池把藥盤高舉過頂,他知道師父這時候的心情非常低落難過,但身為弟子,他必須保證師父的身體,尤其是在這等心傷時刻。
“放下。”李青山強斂痛意,聲音微啞說道:“稍后便喝。”
何明池放下藥盤,沉默退出道殿,在門檻外拾起那把黃紙傘夾入腋下,沒走幾步便在落在微雪的園間被觀里的道士道姑們圍住了。
顏瑟大師的故去或許在民間無法激起一朵浪花,因為本來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但這些南門觀道人則不同,他們的臉上滿是悲傷和憤怒的神情。
有道姑顫著聲音問道:“那人為什么能在長安城里藏這么久?”
軍部院外還飄著細雪,天空陰晦仿佛昊天在發怒,屋內的氣氛壓抑低沉地猶如陰晦的天,將軍們的臉上毫不遮掩寫著憤怒和羞愧的情緒。
“那人為什么能在長安城里藏這么久?”
沉聲發問的人是大唐鎮國大將軍許世,在收到陛下密令后,他以世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回到了長安城,然而午時進城門后緊接著便聽到了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有資格有資歷曾經與顏瑟大師合作的軍方將領,現在整個天下便只剩下他這個帝方第一人,所以這個消息令他憤怒之余愈發沉痛。
許世大將軍的臉陰沉的仿佛要滴下水來,看著眾人寒聲說道:“就在今天清晨,我大唐帝國的柱石倒下了一根,我不管敵人是什么光明大神官,我只知道陛下給了你們幾十天的時間,你們卻沒能把他找出來然后殺死。”
屋內的將軍們低著頭,有些人想要反駁這應該是天樞處的失職,然而面對著鎮國大將軍沉怒的臉,加上內心深處身為帝人強烈的榮譽感,讓他們沒有開口。
“不要試圖推卸責任,除非你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們是軍人!你們腳下的土地是帝國的都城長安,所以你們有義務保證這里的安全!而不是讓一個年紀足以做你們爺爺的人去冒險上陣!”
他望向懷化大將軍,厲聲說道:“當時為什么不主動出擊?”
懷化大將軍站起身來,低頭羞愧說道:“陛下嚴令要保證長安居民安全,如果動用重甲玄騎太過驚人,而且對方實力太強,戰陣沖鋒不見得留得下來他。”
許世微微瞇眼,忽然暴怒斥道:“西陵大神官很了不起嗎?你們的膽子被嚇破了,所以只能像老鼠一樣躲著,像看客一樣冷眼看著!我大唐軍人何時如此怯懦過!當年疆場之上倒在兵矢之下的知命境修行者少了嗎!”
說完這句話,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的異常痛苦,直至佝身難起。花白的頭發被震的輕輕飄舞,眉角皺紋顯得極深,堂下諸將知道這是大將軍的肺病開始發作,不由又是羞愧又是著急,急聲喚醫官進來診治。
許世艱難地直起身軀,神情凜然看著諸將說道:“今晨之事我不怪你們,畢竟是南門和書院先接的手,但我很想知道,衛光明他憑什么能在長安城里隱藏這么多天,為什么帝國沒有任何人能找到他,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仔細查下去,若是軍方懈怠畏怯的問題,盡數斬之,若是天樞處或南門觀的問題,報于我,我請旨斬之,替顏瑟大師陪葬!”
將軍痛苦的咳嗽聲和憤怒的厲喝聲交織在一起,久久難歇。
桃山最接近天穹的最上層有四座壯觀的道殿,在沒有祭天大禮的時候,此間嚴禁閑雜人等靠近,便是神官也極少見,顯得空曠寂清而漠然。
靠近崖畔通體黑肅的殿宇里,響起一陣痛苦的咳嗽聲,裁決大神官樊籠被光明大神官破除,受傷至今,此時聽著那人離世的消息,心神激蕩之下便咳了出來。
天諭神殿里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沉默。
相對最簡樸的那座白色殿宇內更是完全的寂靜,因為本應在殿內的光明大神官,已經有近十五年不曾坐在神座之上,而且他將永遠不會再次回來。
最高處那座潔白無垢的神殿內,響起一聲幽然的嘆息,然而如此輕幽一嘆,聲音卻響徹桃山,仿佛像雷鳴一般聲勢驚人,然后驟然靜默。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道威嚴如神的聲音再次響起。
“光明的傳人豈能流落塵世,當接回道門。”
遙遠南方一座無名島上,一名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沉默看著眼前沸騰的海,他在此間看海已多日,卻不知看出了怎樣的玄義。
某日他心有所感,轉身望向大陸,微微皺眉輕聲說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你尋到的傳人究竟能繼承你幾分光明?究竟有多大機緣?”
“這叫酒嗎?這也配叫酒嗎?”
固山郡某偏僻小縣,臨街一處不起眼的酒鋪里,響起一道極憤怒的聲音。聲嘶力竭、控訴不良酒家的是一位滿臉通紅的高大老人,他身上穿著一件紫色的羔羊皮袍,外面套著件黑色罩衣,材質看上去應該極為名貴,但不知是久經風霜塵土還是別的緣故,穿在老人身上總讓覺著有些陳舊。
酒鋪老板是一個身材極壯實的中年男人,他盯著面前這個老人,往地上狠狠吐了品唾沫,不屑說道:“這便是咱固山郡最出名的九江雙蒸,咋嘀?有意見?”
老人惱火地把手中的酒袋提起來,唾沫星子亂飛噴道:“你當老夫沒有喝過好酒?九江雙蒸能像你家酒水這般淡出個鳥來?”
酒鋪老板把眼睛一瞪,一巴掌便推了過去,罵道:“看著你有些年紀才給你臉!你可別不要啊!我家的雙蒸就這么淡!你能咋嘀!”
老人氣的渾身顫抖,卷起袖子便準備上前動手,大聲喝道:“雞湯燉成白醋味道本夫子也就忍了!但酒這種事情怎么能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片刻后。
老人被人從酒鋪里打將出來,本來梳的一絲不茍的頭發變得亂糟糟的,身上那件黑色罩衣被撕開了幾道大口子,模樣顯得極為狼狽。
老人站在街上,沖著酒鋪里破口大罵道:“鄉人飲者,本夫子都要等著老人出來我才敢出來,你們這些腌臜貨色居然連敬老尊賢的道理都不懂!”
賣假酒的鋪子哪里會懂這么深奧的道理,立馬又沖出來幾個扛著棍棒的伙計。
老人大叫一聲,抱頭便躥,跑的竟似比年輕人還要快,即便跑的惶急,但他手中還是死死攥著酒袋,似乎覺得再糟賤的酒水總比沒有好。
這一跑便跑出了縣城,來到一座破落的道觀里。
一頭老黃牛正在百無聊賴吃著草,大概是覺得草沒有魚或羊肉好吃的緣故,它的精神極為委頓,時不時惱火地踢動前蹄。
看著老人狼狽跑回道觀,老黃牛抬起頭來哞了一聲,似乎是在嘲笑他。
老人氣喘吁吁打開酒袋灌了兩口,待喘息漸停后,忍不住搖頭嘆息人心不古,然后他走到破觀石階下,拾起一根木柴伸進漸熄的火堆灰中刨了兩下。
兩塊土豆從灰里被扒了出來,骨碌骨碌滾著。
老黃牛踱了過來,專注而深情地看著老人。
老人大怒,用木柴指著那兩個已經被燒焦的的土豆,喝道:“讓你看著火讓你看著火,這都燒成灰了還能吃嗎?這還能叫土豆嗎!”
遙遠北方,荒原深處的天棄山脈里。
被遺忘多年的魔宗山門內。
寧缺醒了過來,卻有些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些什么。
他茫然望向幽暗的房間四周,發現那座由白骨干尸組成的小山已經垮塌成滿地碎礫,原本老僧所在的位置現在只剩下了兩條鐵鏈,鐵鏈前端是一堆灰。
然后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身體驟然放松。
然而看著那堆灰,不知為何他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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