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二卷凜冬之湖
世間萬事萬物,無論人貨感情生活,最怕的便是比較?大河國少女們在唐營外自擇平地宿營,雖然稍嫌冷落冷清但也覺著還算清靜,并沒有太多的不滿意,但當她們走進天諭院諸生所在的華麗帳蓬后,縱使心境再如何恬淡,再如何不講究身外享受,看著那些陣設用具和精致食物,依然不免覺得有些難過。
同樣都是奉西陵神殿謅令而來的年輕人,為什么她們這些墨池苑弟子在燕北邊塞軍營里沒有好營地,承擔艱難任務出生入死終于來到王庭卻依然沒有好營地,而這些天諭院的學生坐著馬車哼著歌喝著茶水來到王庭卻能有這么好的待遇?
尤其是回想起當日草甸下方那場與馬賊的血戰,想到自己等人在營地里苦苦支撐隨時可能死亡的時候,這些天諭院的學生正在草甸上方的座騎之上冷眼旁觀,大河國少女們愈發覺得難以接受,情緒低落異常。
坐在她們對面的天諭院弟子并不難過,也沒有什么低落情緒,臉上更看不到對于馬賊劫掠一事的羞愧,他們端著荒原上珍貴的瓷碗緩緩飲著茶,盡著多人的本分與大河國少女們溫和敘話,言語間淡著股若有若無的優越感。
天諭院乃是昊天道門的研習書院,由西陵神殿神官親自負責教授,千萬年來不知培養出多少名留青史的大人物,近些年來,便有道癡葉紅魚和隆慶皇子這兩名擔任神殿裁決司司座、聲震天下的強者。在這些年輕弟子們心中,除了長安城南那座書院,世間哪里還有第二個地方能與自己所在天諭院相提并論?
大河國少女們強忍著難受與恨意,天諭院學生們只顧著展現自己的風度與驕傲雙方話語之間自然不可能投機,卻也沒有因此產生什么矛盾沖突只是漸漸不再交談分為兩列只與同門說話交談,就如看不見對方一般。
反正今日他們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早已進了大帳深處,那道華麗屏風之風,那兩位少女的對話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穿著墨池苑弟子服的寧缺,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側著身子與天貓女不知在輕聲說些什么,天貓女清稚可愛的小臉上,不時浮現出匪夷所思和興奮的神情,小手輕輕撫摩著身旁一個方方的匣子看上去極為小心翼翼。
難道這便是書癡莫山山送給花癡陸晨迦的禮物?
天下美人無數最出名的只有三人。
按照世間好事者的說法,月輪國公主花癡陸晨迦、大河國王書圣淑靜賢貞的關門女弟子書癡莫山山,還是西陵裁決司那位道癡葉紅魚,并稱為天下三癡。
每個人眼中的美都不同,自然沒有所謂最美之人,之所以有天下三癡的說法,更多是因為這三名少女癡于某境,修行境界高深,更有深厚背景。
大帳深處那道華麗屏風之后,莫山山面無表情看著對面那位穿著淡黃斜襟衫的美麗少女說道:“當舊你在草甸之上。”
陸晨迦此時正在用心修剪一盆異種七辮花的枝葉,聽著這話,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說道:“這便是王妃愛若珍寶的一盆花,可惜抽丫之初便養植不得法,根莖無精神,花開自然無魂,淡的令人心痛。”
這位月輪國的公主自幼醅愛花草,在王宮遇著那完美男子之前,花草便是她生命里的全部分,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因為與隆慶皇子的情事,因為愛花如癡,世間人都知曉她的聲名,但世人談及她時,首先還是不能免俗的談到她的容貌。
花癡陸晨迦很美,睫毛眉眼無一不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很美,面且她一個人身上竟是集合了很多和美感,就像是一盆精心培育出來的名花,在春風里花瓣微顫,有時含苞有時威放有時承露嬌羞,美不勝收。
書癡莫山山則與她截然不同,她的雙眉細而濃郁,就像是墨筆畫出來一般,目光雖然散漫卻真正明澈,沒有一絲雜意,雙唇微抿時便是一道線,微圓的臉頰看上去更沒有傳統美人的特征,但這些看似尋常無奇的細節組合在一起后,哪怕她的表情再如何木訥,都顯得那樣的好看。
寧缺第一眼看到她時,心里便做如此想法,別的任何形容詞好像都不能準備形容這位大河國少女的容顏,甚至會顯得多余,只能贊她一聲好看。
這種好看不像陸晨迦的美那般動人,那般清晰,卻因為沒有任何殺傷力,對任何人的眼眸都不會造成格外的負擔,而會令觀者感到輕松。
這種好看,可以好好地看。
莫山山好看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她看著陸晨迦平靜說道:“殿然你承認當時自己在草甸之上,那么這件事情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陸晨迦靜靜看著她,微笑說道:“莫姐姐,你是不是想問我什么?”
“你承認的如此平靜,何必再問?但既然你堅持要我問,我便問。”
莫山山的表情很平靜,眸子里看不出是怒還是喜,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那般說道:“你當時既然在草甸上馬車中,自然知道下方的營地正在被馬賊圍攻,你也應該知道營地里有我墨池苑的弟子,你為什么不讓神殿騎兵來援?”
陸晨迦微抿雙唇,說道:“入荒原后,我的身份只是一名普通天諭院學生,又怎么能命令神殿騎兵?”
莫山山淡漠看著她,又像是看著她身前那盆花,說道:“你如果只是一名普通天諭院學生,這時候你就應該在外面等候,哪里有資格和我對坐談話。”
陸晨迦微微蹩眉,覺得對面的白衣少女和回憶里的書癡有了很大的差異。
莫山山毫不理會她的心理活動繼續冷淡說道:“神殿騎兵歸裁決司管,你是隆慶的未婚妻他們憑什么敢不聽你的命令?”
她看著陸晨迦漠然說道:“你若不想說草甸那舊的事情,我便不說,你既然要說,那便不要這般胡說,你是花癡,又不是白癡。”
陸晨迦還是沒有說話,緩緩放下手中的小剪,專注地看著對面的莫山山,眼眸里浮現出一抹笑意,心想什么事情讓書癡居然變化了這么多?
莫山山的這些指責談不上如何犀利因為無論是誰都能想明白當日草甸上究竟發生了什么,花癡陸晨迦無論當時是沉默還是如何,都應該承擔起怎樣的責任。
陸晨迦并不在意這些指責,她更在意的是莫山山此時的表現。
按照她的記憶以及世人的認知,書癡是一個終日跪坐在筆墨紙硯之前,不問世事不知世事,有任何想法都會因為覺得麻煩而不肯說出口,淑靜沉默到了極點的人。
她本以為今日邀莫山山相會,對方因為馬賊一事再如何憤怒,也不會當面指責自己,然而沒有想到對方竟然表現的如此直接而強硬。
陸晨迦靜靜看著她,沉默很長時間后開口說道:“莫姐姐,你變了,變得直接了很多,也刻薄了很多,實在是令我感到很意外很吃驚。”
莫山山認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我不知道直接有時候會有刻薄的效果。”
陸晨迦看著她輕輕嘆息一聲,微澀笑道:“沒想到連你也變了。”
莫山山平靜回答道:“我最近跟著一個人學了很多東西,我在習慣這種變化。”
陸晨迦沉默片刻后,輕聲問道:“你今天來就是為了指責我?”
莫山山回答的平靜而又肯定:“如果不是為了指責你,我為什么要來見你。”
陸晨迦嘆息一聲,說道:“我是在你施出那半道神符時,才知曉你在草甸下。”
莫山山看著她美麗如新綻初糕的容顏,稍一停頓后說道:“就算我不在草甸下,也有別的人在草甸下,在馬賊的刀下。”
陸晨迦平靜說道:“我與你相識,我欣賞喜歡你,所以你的生死與我有關,你若死了我會悲傷,其他人的生死與我無關,我自然不會理會。”
莫山山說道:“我有一師弟死在馬賊最后一次沖營。”
陸晨迦的語氣依舊平靜:“我不認識你師弟,所以他的生死與我也無關。”
莫山山靜靜看著她身旁那盆高潔如雪的不知名的珍貴花樹,說道:“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與你我無關,但這個世界與你我有關,因為悲喜總會相通。”
“人類的悲喜從來都不相通。”
陸晨迦輕仰美麗的臉頰,說道:“為何你我這樣的人要與那些濁世中的人同悲共喜?世間除了花與廖廖數人外,便再也沒有干凈的,而你我是干凈的,若你我在意這些濁世,總有一日會被他們拖進塵埃之中,世間的悲喜與我又有什么干系?”
莫山山眼簾微垂,看著自己潔白裙擺下方那些在旅途上沾染的泥點,沉默片刻后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她說道:“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說不過你,我不會在人前扮演憨拙可喜卻又清幽的大葉蘭花,所以我不想和你說了。”
陸晨迦看著她感慨道:“你又刻薄了,這樣真不好。”
莫山山平靜回答道:“還不夠刻薄,因為你還沒有憤怒。”
陸晨迦眉頭微蹩,問道:“為什么你要讓我憤怒。”
莫山山說道:“因為這樣惘然不知或者說明知道他人憤怒的原因卻能全然不系于心上的你讓我很憤怒,還因為那天在草甸下面的我很憤怒。”
華麗巨大的帳蓬深處一片安靜,長時間的沉默讓一股莫名的壓力開始漸漸繚繞,屏風上那些青蔓細枝似乎都快要被這種壓力繞的折斷四散。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陸晨迦看著她平靜說道:“我想知道你怎樣讓我憤怒。”
莫山山說道:“從小你就應該知道我不善言辭,我這一生都在紙硯之前揮灑筆墨,所以我還是習慣動手,如果我徹底擊敗你,不知道你會不會憤怒?”
陸晨迦微微一笑,就像是清晨池塘里的睡蓮,忽然被幾只鳥兒的鳴叫驚醒,舒緩地開始綻放清美的花瓣,美麗安靜的讓人生不出任何敵意戰意。
花癡便是花癡,癡于花癡于情癡于自己的認知癡于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與莫山山動手,所以她不準備出手,只是靜靜微笑看著對面的莫山山。
面對著這樣平靜微笑看著自己的美麗少女,世間絕大多數人,哪怕是道心再如何堅定的修行者,或者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難道說真的一拳頭打過去?
然而莫山山是書癡,她自有她的癡勁,她癡起來對比花癡還要絕,她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根本不理會那件事情正處于怎樣的狀態中,縱使陸晨迦是一縷幽幽花香,是一朵玉雕的脆弱雕花,她都沒有憐惜的精神,直接出手。
兩根纖細而穩定的手指探出廣袖,并而不為劍卻為筆,驟轉而起,在空中那張無形的案桌無形的紙張上,開始寫出專屬于自己的線條。
莫山山出手便是那半道神符。
陸晨迦靜靜坐在椅中,忽然間手指上多了一朵透明的小花。
那朵小花應該不能說是完全透明,表面隱隱約約有類似露珠一般的牙,氣湍流在緩慢流淌,看上去就像是由霧琉璃雕琢而成,美麗至極。
一道恐怖的威壓隨著半道神符起筆而籠罩帳內。
一股清新的氣息隨著一朵小花凝現而溢出帳外。
某座帳內,西陵神殿天諭司司座感受到了不遠處傳來的這兩道氣息,從冥想中丁來,隔著帳布望著那處,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這半道神符如此神完氣足,書癡似乎比草甸遇賊那時應該要更強大了幾分,便是自己也不敢言勝,晨迦這朵花,只怕是要敗了。
陸晨迦看著指間片片碎桑,最終融化入空氣中再也難覓痕跡的那朵小花,看著對面的白衣少女平靜說道:“修行境界我不如你,更是不及道癡,但我真的無所謂,敗便敗了,我喜歡的終究還是種種花剪剪葉。”
莫山山緩緩把右手收回廣袖之中,看著她說道:“若僅癡于花,自然不是花癡。”
陸晨迦不知想起什么,臉上流露出溫柔的笑意,又有一絲淡淡的悵然,說道:“花癡花癡‘癡于人癡于花’我想應該就足夠了吧。”
莫山山站起身,看著她說道:“當年的你經常手拿鋤頭挖泥,雙手沾滿塵埃,臉上滿是汗水,我覺得那時候的你比現在所謂嫻靜的你更好。”
陸晨迦低頭繼續剪花,說道:“但是他更喜歡現在的我,而且他會保護我。”
莫山山默默看著她,唇角微翹露出一絲笑意,只是她生命里第一次學習展露勝利者的笑容,所以顯得有些生澀木訥笨拙。
“有個人昨天夜里告訴我,若你敗后表現的再如何嫻靜無所謂,但只要你主動提及隆慶,那就說明你已經開始憤怒,那么你就真的敗了。”
陸晨迦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手中的小剪卻不知何時剪落了一片完好的青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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