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政殿內正在發生大唐天啟年間最大的一次風云震蕩,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員正在震怵猜測自己和上司們的下場,御書房里那個少年正在興奮地東張西望,站在御花園某處的朝小樹卻像是自己和這些事情全無關聯,他沉默站在這片叫做離海的大湖畔,微笑看著那些五花六色的鯉魚躍出水面,躍過龍門,然后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搖尾乞憐乞食而去,偶有嘆息。
十幾年前,他是進京考書院卻被如今那位皇帝領進長安江湖的少年書生郎;十幾年后他是劍下斬盡無數頭顱佇立長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著過往年歲,想著日后前路,心頭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并不覺得那條青云路有何誘人之處,只覺著還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讀一心向道的舊日時光。
一陣環佩輕鳴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顏清麗的少女公主帶著兩名近身宮女緩緩走了過來。李漁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的有些發白的青色長衫上,微微一怔后笑著半蹲行禮,柔聲說道:“見過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漁,備受圣上寵愛,民眾疼愛敬仰,即便是遇見親王殿下也不過淡淡喚一聲叔王,何曾對一名男子用上過如此親近的稱呼?
“草民不敢。”
朝小樹側身相讓,口中連稱惶恐不敢,臉上神情滿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閃,湖風動青衫一角,哪里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覺,只是禮貌上的尊敬里透著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警惕。
看見朝小樹的反應,李漁搭在腰間的雙手微微一僵,身后的兩名宮女嬤嬤勃然變色,然而不等她們有何動作,李漁微笑搶先應道:“說起來小時候父皇讓侍衛抱著我出宮玩耍那陣,在賭坊里很是見過叔叔幾次,只不過畢竟那時候年歲小,后來竟是漸漸忘了,朝叔叔可是抱過侄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見外。”
“殿下此言,實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豈敢以公主長輩自居。”
朝小樹微笑回應,湖水映著天光再落在他英俊豐朗的面容上,哪里有半點刻意謙卑做小之色,只是謹守著君臣間名分,不敢向前邁出那一步。
李漁三番兩次示好,朝小樹三番兩次不軟不硬擋了回來,湖畔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緊張甚至壓抑,李漁靜靜看著這位中年男子的臉,想著從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現出來的憤怒,表現出來對此人的回護之意,愈發確認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極其重要,揮手阻止身女嬤嬤們的小聲勸告,微笑繼續說道:“我從草原上帶回來了一些蠻子侍衛,聽說前些天有人向他們打聽過一些事情,那人姓陳,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樹稍一沉默,應道:“他叫陳七,是我的兄弟。”
聽到這個回答,李漁笑了起來,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著被水底游魚擾動的荷葉,問道:“那個少年好用嗎?”
“公主殿下,我沒有用他,我只是請他幫助我。”朝小樹回答道:“是攜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攜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漁轉過頭來,眉尖微蹙問道。
朝小樹想起老筆齋里的煎蛋面還有寧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說道:“某人看這世界似乎比我還要更冷些。”
他看著李漁的眉眼,認真說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還請殿下替他保守這個小秘密。”
李漁微微一怔后嘲諷說道:“那個白癡難道以為這件事情能瞞很長時間?戴個黑色口罩梳個月輪國的發式,便想永遠隱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樹回答道:“他馬上會考入書院,而且他會考進第二層樓,到那時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漁想起呂清臣老人對寧缺的評價,蹙著眉頭問道:“為什么你們對他的評價都這么高?”
朝小樹微笑說道:“因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間的虎躍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漁臉上的表情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起來,但聲音卻依然顯得有些清冷嘲弄:“當初我給過他機會,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為他是個視前程權財如浮云的另類,沒想到他只是覺得那種出場方式不夠精彩,非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在長安城登場。”
“不過不管怎么說,是我把他帶進了長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漁似笑非笑望著朝小樹,“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的這般狠,是不是應該提前向我打個招呼?”
言語上的交鋒考較的終究還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漁在年輕一代里自然是這方面最優秀的女子,但在慣看血風血雨的春風亭老朝面前,卻休想占到絲毫便見,只見朝小樹灑然一笑,說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么會為了一間小鋪子為難成那副模樣?而且我相信公主也應該看得出來,那個小家伙永遠不會成為誰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幾番試探竟是沒有找到絲毫可趁之機,連講述正事的縫隙都沒有找到,李漁沉默片刻,揮手示意跟在身后的宮女嬤嬤離開,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朝叔叔……”
朝小樹再次避身,重復說道:“草民不敢。”
李漁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后,春風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間的那位草民,不再僅僅是長安第一幫的幫主。無論是侍衛首領大臣還是外放,天下必將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春風亭老朝的時候,那些大臣就敢打著我或是皇后娘娘的名義去招攬你,懾服你,現如今你已躍海而出,難道你以為從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漁靜靜看著他,語氣誠摯而毫不隱晦:“皇后娘娘是聰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們不會做任何父皇不喜歡我們做的事情,但是我們必須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小時候你是抱過我的,你也抱過我弟弟的,你見過我母親,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著我母親在冥界幽泉之中,滿懷不甘悲愴?”
大唐無所謂奪嫡,由誰繼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間一言之間,那位看似懦弱實則清醒無比的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兒女做出任何有傷國體,超出他忍耐限度的爭斗,但他卻想看看究竟誰表現的更加優秀。
這個世間,那些史上,極少出現像大唐皇室這般透明而開放的例子,但李漁今日在湖畔對朝小樹說的這番話,依然顯得太過開誠布公,甚至有些赤裸裸,極不符合尋常人對此類宮廷陰謀的想像。
朝小樹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著她和聲說道:“公主殿下和您母親真的很像,英慧無比,知道對我這種江湖粗人任何試探利誘都沒有意義,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較合適,然而這終究是圣心獨斷之事,我只是大唐這片海里的一條小魚,縱使有幸化鱗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過自謙,要知道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父皇這樣相信一個人……而且他把當年驚才絕艷的書院備考生硬生生壓在東城陰溝中不放,一壓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對你肯定覺得極為愧疚。”
李漁堅定地看著他,說道:“最關鍵的是,您身在大唐這片海中,那么即便躍出海面,終究還是會重新落入海里,您總有一天必須選擇向哪邊游動……”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朝小樹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揮青袖指大湖,說道:“我是一條小魚,但我并不喜歡在池子里呆著,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終究還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選擇往哪邊游,或者最后我會干脆選擇上岸。”
李漁眉尖微蹙說道:“魚上岸會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夠多的空氣。”朝小樹笑道。
“朝叔叔堅持認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難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雖然小些,但輕松隨意一些,相較之下,我確實寧肯身處江湖之遠,也不愿意站在廟堂之上。”
李漁蹙眉看著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書生,忽然發現自己并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嘆道:“江湖險惡并不少。”
朝小樹微微一笑,說道:“但江湖夠遠,所以自由。”
李漁搖了搖頭,說道:“能有怎樣的自由呢?”
朝小樹像看晚輩般疼惜看著她,道:“不選擇的自由。”
寧缺的手很癢,這是多年習慣養成的癢,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之中,根本無法驅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靜無人的御書房中,他從門口走回書桌,從書桌走到書架,又從書架走到門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動著手指,卻始終無法止住那股從最深處鉆出來的癢。
看見墻上的名家碑貼癢,看著胡亂擱著的橫店純毫癢,嗅著辰州松墨特有的氣味癢,觸著宣州芽紙的細微皺起更癢,目光落在皇帝老爺子寫的“魚躍此時海”五字時,他更是癢的開始擠眉弄眼,難以自抑。
何以解癢,唯有執筆。
然而在御書房內動御筆續陛下親書,這是很愚蠢的一種選擇,可能會被重責,甚至有可能要領受更嚴重的懲罰,但真的癢啊……當朝小樹在湖畔談論選擇與自由的時候,寧缺也正在經歷這場痛苦的選擇。
“寫了便趕緊撕掉。”
找著好借口,寧缺快活叫了聲,沖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漢那般化墨捉筆鋪新紙,將心中積了數息的癢盡數化為快意,一揮而就淋漓盡致五個墨字。
“花開彼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