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避劫、災、歲三煞,利在東方,宜動土遷移。
盛京大政殿前,十王亭之間,乾隆時代所定的大清黃龍旗正緩緩降下,隨著總管太監李蓮英一聲“摘帽”的呼喝,面無表情的道光小皇帝摘下佛光朝冠,同一時刻,十王亭間數百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也雙手自摘紅纓涼帽,露出顆顆拖著豬尾小辮的頭顱。
道光小皇帝身后的珠簾里,已換了一身明時二品夫人打扮,頭戴珠翠慶云冠,身著金繡云霞翟鳥紋紅襖、金繡纏枝花紋長裙的茹喜看著小皇帝的背影,心中百感。
終于走到這一刻了,自己的一連串謀劃,在今日將告大成。圣道……李肆……你終究不能奈何于我,我一手抓著百萬滿人,一手抓著百萬漢人,兩腿還夾著你國中人心,看你要怎么把我趕到北方冰原上去!
李肆這個名字在心中升起,一股不知是什么味道的熱流也瞬間席卷全身,襲至眼眶時還帶起幾分酸熱。
“我這二十多年,明暗都呼應著你,就算是北方民亂和團結拳之亂,說到底,也都幫了你滌蕩北方人心,讓你能在廢墟上重建一個合意的華夏。現在,我只想領著這幫滿人,在遼東安安靜靜過下半輩子,你為什么非要趕盡殺絕!?我在你心里,難道就是一只螞蟻!?”
茹喜暗自恨恨念著,這是她的心聲,早前在紫禁城時,對宗親重臣們明言要臥薪嘗膽,要跟圣道比下一代,那也是她的心聲,有時候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她想要的是哪一個,她只清楚一件事:她絕不愿被李肆漠視……
殿外李蓮英繼續喊道:“易服!”
嘩啦啦一陣雜響,臣子們脫去大清官服。里一層竟是早穿好了的大明官服,人人再套上大明的朝冠,遮住了那豬尾辮,而大政殿前的那根旗桿上。一面火紅旌旗緩緩升起,旌旗正中是金線繡成的大大“明”字。
宗室文武在換裝,紅旗在上升,而道光小皇帝則被一群太監圍住,忙個不停。當大明紅旗升頂時,太監們退開,顯露在眾人眼前的永琪讓眾人兩眼如洗。齊齊呆住。
頭戴六梁金冠,戴犀牛帶,佩四色云鳳綬,執象牙笏,身著獅子繡大緋袍,這是大明二品武官的朝服,雖然永琪才十歲出頭,滿臉稚氣。可這一身打扮,比剛才的大清皇帝服飾還更威武凜然。
“這、這是……”
“這是大明正二品武散官朝服。”
“前明正二品武散官初授驃騎將軍,升授金吾將軍。加授龍虎將軍,這該是龍虎將軍服制。”
永琪換裝,滿人宗室文武雖心緒迷亂,卻都不敢開口,可十王亭長道角落里,一群儒衫文人卻嗡嗡議論不止,這些人個個手中都有紙筆,胸口掛的臨時宮禁牌上各有標注:《中流》、《士林》、《越秀時報》、《正統》、《江南快報》等等,竟都是來自英華的各家媒體。
“萬歷年間,努爾哈赤得大明授龍虎將軍位。封建州衛都督僉事,是其統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女真之勢的肇始。就是靠著大明的旗號,努爾哈赤才自遼東崛起。”
“那把劍,怕就是當年萬歷皇帝賜給努爾哈赤的龍虎將軍寶劍原品吧?”
眼見滿人搖身一變,成了前明遺臣,報人們也都心生恍惚之感。渀佛時光倒溯,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慈淳太后這般作為,就不怕國人回顧滿人崛起故事,都主張除惡務盡么?”
“大明早已經亡了,二十四年前,十六明王祭天,就亡得不能再亡了。眼前這般作派,不過是擺個梯子,等著咱們英華來拆。”
“唔……大概明白了,既是這般算計,咱們報道此事,是不是助紂為虐呢?”
這些報人常年浸淫國政,置身滿人變裝現場,馬上就搞明白了背后的玄機,接著卻開始忐忑自己的立場是不是正確。
“我們不來,不等于此事就沒有了,報事歸報事,評論歸評論,各不相干。”
“評論中揭露滿人陰謀,不是更好?”
“這叫什么陰謀呢?滿人已擺正態度,求一條生路,咱們英華有仁人大義,就該接下這梯子嘛。”
接著報人就自己有了爭執,嗡鳴聲透過珠簾傳入耳中,茹喜臉上升起自得的笑容。
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
去大清國號,滿人另外找了樁大義,那就是大明遺臣。在滿人看來,這資格是鐵的,當年萬歷皇帝封努爾哈赤為建州衛都督僉事,授龍虎將軍,御賜寶劍就在永琪腰間掛著呢。
抱上大明遺臣的大義是有風險的,滿人臣屬大明,卻顛覆華夏,奴役神州,如此叛逆不道,現在還重提舊事,會讓英華國人對滿人罪惡的認識更加深一層,激起更多憤恨。
但抱上這樁大義的好處卻大得多,首先,能將滿人繼續擰為一股繩,一個不同于蒙古等族那種落后部盟制的群體,繼續攀住“華夏”這個大義名分的一角,其次,可以讓英華國中溫和派和仁儒派,也就是茹喜所稱的秦檜有了更多彈藥。
滿人降英,圣道和朝堂都不接受,那滿人就降明嘛,反正大明已經沒了。滿人以大明遺臣自居,英華再要絕滿人一族,或者整族遷至北方冰原荒地的打算,就要多上一層道義障礙。大明雖亡,遺臣卻依舊是華夏,怎能對華夏之下的自己人干這種不仁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