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賈氏太過厭惡劉士雁,她的房間早已清空,只留下了一些基本的家具,連件擺設也無,而且由于熏籠才剛點起來,被子里冰涼冰涼的。劉士衡待席夫人等人離去后,便趁機向蘇靜姍提議:“姍姐,不如咱們家去罷。”
蘇靜姍幫他掖了掖被角,面露愁意,道:“士衡,你傷情嚴重,不好現在挪地方的,剛才你不是差點又暈過去了么?”
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劉士衡后悔不送,忙小聲地對她道:“姍姐,其實我沒事,剛才在書房時,我特意給你比了個手勢,難道你沒看見?”
蘇靜姍茫然地搖搖頭,道:“我光顧著哭去了,哪里看見甚么手勢。”
剛才在書房時,的確就屬蘇靜姍哭的聲音最大,劉士衡本來還以為她是裝的,但照現在看來,她竟是真的在哭了?哎呀,她還懷著身孕呢,這若是哭動了胎氣,可怎生是好劉士衡后悔不已,連忙翻身起來,將她攬進懷里,關切問道:“姍姐,你沒事罷?”
誰知蘇靜姍反應很大,一個閃身躲開,緊接著一手扶他的肩膀,一手扶他的腰,強行幫他翻了個身,讓他又趴下了。劉士衡急急地喊:“姍姐,你動作慢些,小心孩子。”
但蘇靜姍比他更急:“我胎像穩得很,甚么事都沒有。倒是你,才剛傷了筋骨,可得好好趴著養傷,不然落下病根,我和孩子該怎么辦?”
劉士衡數度想翻身起來,卻被蘇靜姍按住,郁悶不已,遂發誓賭咒地保證:“我真的沒事,不信你拍一拍。”
拍哪兒?屁股么?蘇靜姍咽下一口口水,忍住了,只扮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樣來,道:“鐘太醫都說你是因為挨打,所以被痰迷了心竅,讓你好好躺著歇息呢,這豈會有假?”說完又安慰他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擔心,不想叫我著急,所以扯謊騙我。不過你放心,我挺得住,你就安心養傷罷,我和孩子都會好好的。”
劉士衡急得直捶枕頭,道:“鐘太醫說的是假話你莫信他我半點事都沒有”
蘇靜姍仍是不信,問道:“你同鐘太醫有交情?事先同他串通過?”
劉士衡搖搖頭。
蘇靜姍便道:“這不就是了,你同他又沒有交情,又沒有同他串通過,他為甚么要替你說謊?”
這也是劉士衡想不通的地方,不過剛才在書房時見鐘太醫沒有當眾揭穿他,他心里還是挺感激的,正準備事后派人悄悄去送禮呢。可他要是早知道蘇靜姍會因此不相信他的話,他倒寧肯被當眾揭穿了。
劉士衡說服不了蘇靜姍,垂頭喪氣。蘇靜姍偷著樂,愈演愈興奮,竟不想停下來了,于是二人便一個趴在床上發呆,一個半躺在床尾,琢磨著晚飯前再把催吐藥端來,嚇一嚇他。
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夜幕降臨,也沒見有人張羅著開飯,至于那催吐藥,就更沒影子了。劉士衡雖然為此慶幸不已,但卻又擔心蘇靜姍餓著了,遂朝外喚道:“來人”
一個名叫彩霞的小丫鬟應了聲兒,進來不等劉士衡問,便道:“七少爺是餓了罷?因五奶奶卸了擔子,卻又沒人接手,現在各處都亂作一團糟呢,廚房里更是缺米少油的,做不出來飯。七少爺若是餓得慌,不如讓奴婢給您取些點心來先充充饑?”
賈氏卸了擔子?甚么意思?是不當家了么?她在書房時,好像是賭氣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劉士衡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她是來真的。不過,就算此時沒了人當家,各處也應有管事的娘子,哪至于連晚飯都端不上來?劉士衡不相信,道:“難道五奶奶還能把廚房里的米油都搬走不成,怎么就做不出來飯呢?”
彩霞道:“五奶奶說了,在她跟老太太對完帳之前,府里的任何東西都不許動,免得到時賬上的和實際數目對不上,被人說她假公濟私。”
“那就讓大家一直餓著?”蘇靜姍實在忍不住,插了句嘴。
彩霞道:“現在管事的媽媽們,都聚在五奶奶那里等消息呢,可五奶奶又在老太太屋里不出來……”
這都甚么跟甚么……蘇靜姍搖了搖頭。
劉士衡趁機道:“姍姐,你雙身子,餓不得,不如咱們回去罷?”
蘇靜姍答應了,點了點頭,道:“那就回去罷,彩霞幫著把七少爺的藥拿來,我們回香椿胡同去煎。”
彩霞生怕被席夫人知道后,責怪她嚇走了七少爺,連忙道:“七奶奶莫急,奴婢這就去給七少爺煎藥,然后給你們端點心過來。”
“罷了,到時點心數目對不上,五奶奶該說我們偷吃了。”劉士衡故作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朝門外走。蘇靜姍佯裝作要自己去廚房取藥,彩霞哪敢讓她親自去,只得飛奔著去把藥取來,然后眼巴巴地望著她。蘇靜姍笑道:“你放心,此事我自會向老太太說明,不會責怪你的。”又道:“若是老太太問起七少爺的去向,你就說七少爺餓了,回香椿胡同吃飯去了。”
彩霞臉上露出笑意,連聲應下,又忙著向她道謝,稱她是個好人,不比五奶奶只顧著自己的名聲,餓著全家人。
蘇靜姍知道自從賈氏當家以來,因為治家太過嚴謹,已使下人們積怨頗多,當下也便不多言,只淡淡一笑,就上去扶住劉士衡,一起走了。
小兩口于大門前登車,蘇靜姍堅持讓劉士衡趴在車廂內,不許他動彈,又道:“幸虧我娘讓人鋪了厚褥子在上頭,不然顛著你怎么辦。”
劉士衡聽了,惟有臉上傻笑,心中苦笑而已。
一時馬車進了香椿胡同,直抵垂花門,楊柳和錦葵接著,蘇靜姍正欲叫楊柳來扶劉士衡下車,卻見劉士衡已是一個縱身,自己跳下去了。她頓時急得大叫:“快扶住七少爺,他身上有傷呢”
劉士衡受傷了?楊柳唬了一跳,連忙上前去扶,不顧他的反對,將他的胳膊架了起來。蘇靜姍由錦葵攙扶著下了馬車,走到劉士衡跟前,拍著胸脯后怕道:“士衡,你忘了你身上有傷了?怎么還這樣咋咋呼呼的?以后可別這樣了,真是嚇死人。”
劉士衡看看架住他的楊柳,再看看滿臉關切的蘇靜姍,真是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幾人一起朝里走,楊柳很想問一問,究竟是誰的功夫這般高明,竟傷得了劉士衡,但她又怕問出來會使得劉士衡丟臉面,因而只得忍住了。
到了臥房,楊柳服侍劉士衡躺下后,重回二門,錦葵則被打發去廚房傳飯,順便煎藥。待得房中無人,蘇靜姍便對劉士衡道:“趕緊翻過來,別壓著了傷口,剛才是因為她們都在,我怕傷了你的臉面,所以沒說。”
劉士衡哪里肯趴,忍不住嘀咕道:“既是曉得保全我的臉面,剛才在安福胡同時,卻為何要讓別人瞧我的后腚?”
蘇靜姍委屈地道:“那不是我擔心你么,生怕你的傷口遲遲不上藥,落下個好歹來。”
她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卻很不以為然,暗道,甚么別人,那一個是他的親祖母,一個是他的親娘,一個是他的親丈母娘,都是長輩,而且又不是外人,怎么就瞧不得了?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誰讓他竟敢攜伎同游,還同騎一匹馬,更可惡的是,居然就因為吵了幾句嘴,便敢冷落她,進了門也不打招呼。現在他們才剛成親,自己仍是青春年少,他就這樣,那等到若干年后她人老珠黃時,他豈非更加無法無天,不把她放在心上了?
所以,一定要借此機會,狠狠整治他一番,教他從此以后再不敢這樣。
蘇靜姍高打著關心他的幌子,劉士衡就再不好說甚么,只得道:“我這是內傷,躺著不妨事的,不必一直趴著。”
“不行。”蘇靜姍很是堅持,“就算是內傷,那也在后頭,一定得趴著。”說著,就要親自上來幫他翻身。
劉士衡生怕他閃了腰,連忙自己翻過去,老老實實地趴好。
蘇靜姍滿意地點了點頭,從匣子里取出一塊點心,塞進他嘴里,道:“先墊墊肚子罷,黃大嫂一定以為我們不回來吃飯,所以要重新做。”
那點心甜津津,一直從劉士衡的嘴里甜到了心里,教他趴著也心甘情愿了。蘇靜姍自己也揀了塊點心吃了,開始同劉士衡扯閑話:“你說五嫂這是折騰個甚么勁,害得大家都餓著肚子,她還嫌下頭的怨言不夠多么?”
劉士衡撐起胳膊,道:“她是算準了大太太不在,你又懷著孕,無人接手當家一職,所以有恃無恐呢。”
蘇靜姍想了想,道:“也是,本來還有個錢姨娘能勝任當家一職,可聽說自從十五妹那事兒之后,老太太就一直不太待見她。這樣看來,還真沒人接手當家的差事了。”
劉士衡無不遺憾地道:“要不是因為你懷著身孕,哪有這樣棘手,就讓你把這事兒接過來,多好。”
蘇靜姍上下看他一眼,道:“你的心還真大,哪有人既管生意又當家的。”
劉士衡卻道:“能者多勞,怎么就不行了?要不你快點生,生完就把當家的差事接過來。”
蘇靜姍從匣子里取出塊點心,朝他打去:“十月懷胎呢,是你說快點生就能快點生的?再說了,誰能當家,誰不能當家,都是老太太說了算,你再想也沒用。”
劉士衡敏捷地一抬頭,拿嘴接住點心,咽下了肚,道:“那不用你操心,交給我就是。我只擔心你太辛苦,更擔心你住不慣安福胡同。”
蘇靜姍忍不住笑了:“你說得起勁,全憑臆想,老太太才不會讓我一手遮天呢,你別忘了咱們家還有一人——”
“還有一人?誰?”劉士衡奇道。
蘇靜姍正要回答,卻見楊柳跟著拎食盒的錦葵一起進來了,遂問道:“這么晚了,難道還有客人到訪?”
楊柳點點頭,道:“門上來報,說有個從來沒見過的男人,大概三十多歲,來找七少爺。”
蘇靜姍想也沒想,就道:“七少爺正病著呢,請他改日再來罷。”
楊柳應聲就要走,劉士衡連忙叫住她,道:“總該問問他是誰。”說著又去央蘇靜姍:“姍姐,我真的不礙事,我能見客。”
“不行”蘇靜姍斬釘截鐵,“你好好養傷,哪里也不許去。”
劉士衡怒捶枕頭,把腦袋埋了進去。
蘇靜姍沖楊柳一點頭,楊柳便出去了。錦葵擺好碗筷,看了看床上趴著的劉士衡,問道:“奴婢伺候七少爺用飯?”
“不必了,我來。”蘇靜姍沖她擺擺手。錦葵忙福身退下了。
蘇靜姍要親自喂他吃飯?劉士衡馬上把頭從枕頭里抬了起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
蘇靜姍盛了半碗飯,把他愛吃的菜每樣夾了一筷子,然后坐到床頭,無比溫柔地道:“士衡,來,吃飯。”
劉士衡連忙以手撐床,抬起半個身子,用嘴去接蘇靜姍遞過來的菜。蘇靜姍沒有刁難他,不但順利地讓他吃到了菜,而且還笑瞇瞇地問:“味道怎樣?”
劉士衡連連點頭:“娘子喂的,味道就是香。”
蘇靜姍仍舊笑瞇瞇地,又問:“陳琳瑯家的伎女喂的,味道也是這般地香么?”
“咳咳咳咳咳咳”劉士衡馬上嗆住了,一口菜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逢場作戲,客隨主便嘛,我懂”蘇靜姍溫柔地將手撫上他的背,重重地拍了幾下,咬牙切齒地道:“可是我不喜歡很不喜歡這樣的
,不是我想要的”
“你,你說甚么……”劉士衡咳嗽得更加厲害了。
“我甚么都沒說。”蘇靜姍若無其事地擱下碗筷,轉身回到桌邊吃飯去了。
劉士衡直覺得后背一陣發涼,原來自家娘子善妒的范圍,竟這樣地廣泛,其實他真的沒做甚么呀,不就是讓伎女喂個食么,用的是筷子,又不是嘴……咦,喂食的事是誰告訴她的,他并沒有講過呀?罷,罷,罷,管他是誰告訴的,以后他只要見著伎女就繞道走,看她還能說甚么。
沒了人喂飯,劉士衡看著床頭的碗和筷子,再看了看自己趴著的姿勢,忍不住嘆了口氣,問蘇靜姍道:“娘子,我能坐起來吃么?”
“不行。”蘇靜姍的聲音平靜而又堅定,“
你重傷在身,還是趴著得好。”
“我……”劉士衡哀嘆連連,只得伸長了手,把碗筷端過來,趴著吃。趴著吃飯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特別是吞東西時,要咽個半天才能下喉。劉士衡吃著吃著,忍不住問蘇靜姍:“姍姐,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裝的,是不是?”
“甚么裝的?”蘇靜姍裝傻。
劉士衡狠狠地咬下一塊肉,又問:“在老太太那里時,你真哭了?”
“我擔心你嘛。”蘇靜姍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擔心歸擔心,哭歸哭,她可沒撒謊。蘇靜姍在心里悄悄地想。
劉士衡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丁點,但卻仍是怎么都不得勁兒,總覺得蘇靜姍對他的態度怪怪的。
他趴在床上,偏著腦袋,咬著筷頭研究蘇靜姍,還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楊柳進來了,回稟道:“七少爺,七奶奶,我問過了,那人自稱姓方,說他就住在西大街的石橋橋頭,還說只要跟七少爺一提他所住的地方,七少爺就能想起他來。”
蘇靜姍聽得莫名其妙,轉頭問劉士衡:“西大街橋頭那一帶,住的都是些販夫走卒,你還認識那地方的朋友?”
劉士衡的臉色,在聽到楊柳的稟報時,就已經變了,此時聽了蘇靜姍的問話,也不回答,只對楊柳道:“知道了,請他到偏廳坐下,派人守住廳門,不許別人進去。”
楊柳應下,出去傳話。
劉士衡這才面色鐵青地告訴蘇靜姍道:“我們那晚發現十五妹時,她就在西大街的橋頭附近。”
“啊?”蘇靜姍吃了一驚,“難道就是這人讓十五妹大了肚子的?”
劉士衡咬牙恨道:“不管是不是,他既然敢尋上門來,又敢報上西大街橋頭的名號,那就一定沒安好心。”他嘴上咬牙切齒,身子卻一動沒動,只去問蘇靜姍:“娘子,現在我能起來去會客么?”
蘇靜姍激動的心情馬上冷卻下來,道:“這里是香椿胡同,他要找人,上安福胡同去。”
這道理不錯,盡管劉士衡是劉士雁的堂兄不錯,但上頭又有劉顯仁和席夫人,又有劉士誠,怎么也輪不到他來為劉士雁作主。
劉士衡雖然很想借此結束他趴著的生涯,但卻又不得不承認,蘇靜姍說得很對,劉士雁那事兒,就是一趟渾水,還是能不趟就不趟的好。于是便道:“可是既然他已經來了,怎好貿然就放了他?”
蘇靜姍輕描淡寫地道:“綁了,悄悄兒地押到安福胡同去。”
看著蘇靜姍那副土匪樣兒,劉士衡突然覺得,這媳婦還是娶對了,多合他的脾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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