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一早上，都是門診醫生最痛苦的時候。因為無論是大病還是小病，都會那些憋了兩三天的病人描述得跟絕癥一般。當一大堆這輩子也學不會什么叫排隊的暖州市市民沖進門診室半小時后，整個房間就會被一種酸臭的味道所充斥，任憑門外的小護士怎么叫喚，這群人就是不會有半點要先出門的自覺。
朱林峰在附五醫里已經呆了整整5年，今年剛剛升任主治醫師職稱，獲得獨立坐診資格。雖然之前跟著帶教的醫生經常見到這種情況，可等事情輪到自己身上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了老師的痛苦。
內科病人，千奇百怪。莫說這個時候幾十個病人跟趕著投胎似的擠在這里，就算門診室里安安靜靜的，朱林峰也不見得能一直保持清醒的頭腦。
當第一個病人主訴頭痛、肚子痛、脖子痛，第二個病人主訴拉稀、時有便秘，第三個病人主訴性功能障礙且又容易下半身亢奮，第四個病人主訴食欲增加卻體重下降后，朱林峰已經開始有點額上冒汗。
人多口就雜，口雜話就多。
這么多話同時涌入耳朵里面，讓朱林峰感覺就仿佛有上千只蒼蠅在自己耳邊嗡嗡直叫。雖然他很想學著至尊寶那樣拿到捅破這些蒼蠅的肚皮，拉出他們的腸子，然后用腸子套住他們的脖子，使勁一拉，叫他們的舌頭通通伸出來，然后手起刀落，將讓整世界安靜下去。然而親愛的院長蘇青山每個星期都要強調一次的“熱情服務”、“奉獻社會”和“和諧有愛”卻讓他連朝著患者們大叫的膽子都沒有。
主治醫師，就是中級職稱。如果是外科的中級職稱，那么雖然日子辛苦，但收入必定是不錯的。一個月下來，混得再差也得接近五位數。但是只有門診可以坐的中醫師在這方面就蛋疼多了。
即便已經是主治醫師，朱林峰一個月的收入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會超過5000塊，在暖州市這種消費指數直逼中海的地方，5000塊養家是絕對不夠。
所以朱林峰很克制，面對洶涌而來的病人，他只是在肚子罵。然后臉上裝著認真的樣子，一邊默默地搭著病人的脈，腦子里卻在想到底開什么方才好。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朱林峰有些慌張地轉了轉頭，一見到身邊剛剛調過來的“手術狂人”，眼睛頓時一亮，問道：“成醫生，你覺得這個病人用什么方子比較好？”
成俊杰抬頭看了那中年婦女一眼，然后道：“朱醫生，我只是提意見，用什么方子還得你說了算。”
“那當然！”朱林峰點頭大聲道，“當然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成俊杰這才說道：“柴胡桂枝湯。”
“柴胡桂枝湯？！”朱林峰很是驚愕地轉過頭看著成俊杰，問道，“成醫生，這個病人說自己肩膀痛啊！”
成俊杰點點頭，確認道：“沒錯。一般情況下，如果不能確認病人到底是器質性病變還是功能障礙，我們應該先讓她去拍一個片子，或者讓骨傷科的人先先診斷。但是我想……”
“不用了！不用了！”
一個是實習醫生，一個是主治醫師。一見成俊杰有要開講座的苗頭，大感臉上無光的朱林峰馬上打斷了成俊杰的話，也不管他用柴胡桂枝湯治療肩膀痛的狗屎理論是哪里來的，連忙拿過中年婦女的卡一刷，在上面開了個X片，對她道：“先去拍片！”
中年婦女一聽，立馬就急了。她指著成俊杰道：“這個醫生不是說能直接開藥嗎？你干嘛又要讓我去拍片？你們這些醫生就這么光天化日地騙錢啊？”
朱林峰眉頭直跳，強忍著脾氣道：“大姐，我只不過是為了明確診斷而已。這世界上哪有人看一眼就能把病瞧出來的？這個成醫生現在是跟著我進修的，你說你是相信我這個當老師的，還是覺得我的學生水平會比我高？”
中年婦女還想爭辯，后面的一大群人卻不高興了。
“快點啊！讓你去拍片就去拍啊！我們這里還有這么多人呢！”
“你這人懂不懂道理啊，那個年輕的根本連處方權都沒有，他說的話你也信啊！”
“抓緊抓緊！我孩子都要病死了！”
中年婦女無奈，想要沖著朱林峰發脾氣，卻也找不到理由，只好把滿腔的怒火都撒在了成俊杰身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站起身來從人堆里擠了出去。
成俊杰面無表情地搖搖頭，然后拿過血壓計，給一個跟催命似的老婆婆量起了血壓。
“收縮壓150，舒張壓85，還算正常吧……”
成俊杰淡淡的給出了答案，那老婆婆卻立馬蹦達了起來，臉上露出一種既憤怒又得意的表情。
“你怎么當的醫生？你當我不知道啊！那個收什么壓，就是上壓超過140就是高血壓了！我都150了你還說正常？剛才就亂給人開藥，現在還跟我胡說八道！”
老婆婆嘰里呱啦地嚷嚷著，成俊杰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心里不是很生氣，卻也懶得解釋。
成俊杰不吭聲，老婆婆就越發地興奮。這個世界上，最讓人爽心的事情，大多是需要一個大落差來早就。比方說現在，當一個連小學都沒有念過的老婆子，能抓住一個大學畢業的醫生的漏洞，那種激動簡直是無法用簡單的語言來排解的。
“我那個時候家里條件不好啊，我家是地主啊！我上小學3年級的時候就能做6年級的題目，要不是我家里出了事情，我肯定也能考上大學，現在搞不好也是個醫生！小醫生，我其實也不怪你，但是你學東西要用功啊，連血壓的正常值都不知道可不行……”
老婆婆那股子亢奮終于在長達十分鐘的咆哮后化作了語重心長的諄諄教導，她拍著成俊杰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伙子，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聽婆婆一句，以后上班的時候啊，少說話，多看看你老師怎么做。”
朱林峰這會兒早就已經被這老太婆吵得連辯證的思路都沒了，卻硬是強撐著點了點頭，然后隨便給病人開了三貼黃連溫膽湯交差。
可就在這時候，沉默了半天的成俊杰卻突然開口了。
“阿婆，以你的年齡和身材，我有九成九的把握確定你血管有硬化，對于你來說，150的上壓和85的下壓已經很不錯了。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建議你可以去做一個血生化檢查，基本上我認為，你的血脂有偏高的可能，最好再做一個心臟B超，檢查一個冠狀動脈的情況。”
老婆婆一聽成俊杰這話，立馬瞪大眼睛怒吼起來：“你這人怎么說話的？你這是一個醫生該說的話嗎？好端端的你詛咒我？我要去你們領導那邊告你！我跟你說，我和你們院長認識！”
成俊杰不再說話，懶得再去搭理她。
朱林峰被這老太婆弄得渾身煩躁，手上的動作不由加快了好多，凡是辯證不出來的病人一律黃連溫膽湯伺候過去，此時看到最前面病歷時，幸福得連眼淚都差點要出來了。
“阿婆，先停，先停！到你了！”
“到我了啊？”老婆婆一愣，卻見朱林峰把頭點得跟抽筋似的，笑著道：“對！對！是你了！”
老婆婆這才放過了成俊杰，把手往墊枕上一放，都不用朱林峰問話，自顧自就說了起來。
“朱醫生啊，我這幾天老是睡不好覺，頭暈，走幾步路就感覺喘，胸口老感覺悶悶的，你說會不會是肺有問題啊？我家老頭每天在房間里吸煙，是不是因為吸煙吸的啊？我聽說吸那個二手煙會得肺癌是不是？”
“老不死的東西，老子整個人都要斯巴達了啊！”
朱林峰心里悲壯地怒吼著，臉上依舊帶著笑道：“阿婆，我覺得成醫生剛才說得有道理，根據你的情況，我覺得你可以先去拍個片子。”
老婆婆厭惡地看了成俊杰一眼，又轉過頭問朱林峰道：“那拍片子貴不貴啊？”
朱林峰笑道：“阿婆，要想身體好，就不要怕浪費錢。就算查出來你是好的，也就算做個體檢嘛！你看你都這么大年齡了，預防一下也是必要的啊！”
“還是朱醫生說得有道理。”
同樣的意見，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來就有不同的效果。
成俊杰倒是心里無所謂，不過朱林峰這個新晉的主治醫師卻是被爽到了。
心情一好，工作效率就高。
老婆子拍片子等結果的一個多小時時間里，朱林峰居然把病人看了個七七八八。在給先前過來看肩膀痛的中年婦女開完藥，老婆婆拿著報告單回來時，還在排隊等著的病人已經只剩下7個。
朱林峰微笑著接過老婆子的檢驗報告單，提了提眼鏡，剛瞟了一眼結果，立馬就發出了一聲輕呼。
“喲！還真被說中了！”朱林峰轉過頭驚訝地看了看成俊杰，搖著頭道，“你不錯啊，這樣也能給你診斷出來。冠狀動脈還真有點問題！”
老婆子聞言愣了半晌，雖然根本不知道冠脈硬化是什么毛病，可還是把滿腔憤恨甩向了成俊杰：“我幾十年都好好的，怎么給他一說就說出毛病了？！”
上班第一天就碰到這種病人，惡心程度直逼生吞了一只剛剛從廁所里出來的綠頭蒼蠅。成俊杰終于有些沉不住氣，反駁了一句道：“我要是能把人說出毛病，還用來上班干什么？直接去征服全世界得了！”
“你……你……你個醫生怎么說話的……”
老婆子眼珠子瞪得跟要破體而出一般，剛打算接著罵一通，門外卻忽然傳來了一個驚喜的聲音。
“成醫生，你來醫院上班了？”
成俊杰往外一看，臉上頓時露出了一個笑臉。
“老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