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陸府回來后,葉初陽原本滿身的煩躁奇異的安靜了下來。不久后,吏部給了陸詔一紙任命文書。他升職了,江蘇布政司參政,從三品。葉初陽得到這個消息,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望。然而,還沒等他理清自己的情緒,他的母親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震驚。
“從今年起,你們不用在上書房上學了。”葉明凈對著兩個孩子們如是道。
兩兄弟的第一個反應是,自家母親在開玩笑。然而葉明凈目光中透出的卻是真實與堅定。她取出兩份戶籍文書:“我是你們的戶籍證明。余恩侯姚家的遠親,現落籍長安余恩侯府。兄長姚旭、弟弟姚暖。因先師病故,托付生前好友陸參政于江南尋訪名師。”
葉初陽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先是不敢置信,隨后則是狂喜:“母親,您是說,讓我們,我們跟著陸大人去江南?”
“沒錯。”葉明凈冷靜的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四年,朕給你們四年的時間。或是尋訪名師,或是去書院游歷。總之找到你們想學的。弄明白你們迷惑的。想明白自個兒該干什么,要怎么干再回來。這四年里,陸詔就是你們的監護人。”
葉融陽大驚失色:“母親,我也要去四年嗎?我舍不得您。”
葉明凈柔聲道:“是的,暖暖,你和你哥哥一樣。害怕嗎?”
葉融陽眼淚汪汪的點頭。葉初陽立刻表示:“暖暖別怕。我來保護你。不會有事的。就是出一趟遠門,你忘了?黑子、橙子他們,哪個不是早早離家獨自出來闖蕩的。不沒事么?”
葉明凈聞言微微一笑:“葉初陽,記住你的承諾。”
這是她第一次稱呼長子的全名。葉初陽一愣,隨即看見母親盈盈笑意間眼底的凝重。
“記住你的承諾,葉初陽。”她道,“保護弟弟。這是你為人兄長的責任。葉融陽,你要跟緊哥哥,別讓他丟下你。哪怕他走的再快再急,也要緊緊跟著。切不可離他而去。要永永遠遠記住,你們是親兄弟。”
大男孩和小男孩齊齊看著自己的母親。葉明凈緩緩一笑,目光悠遠綿長:“別讓我失望。”
當天晚上,母子三人睡在一張大大的床上。安穩而眼。第二日,穿著普通衣服的他們悄悄來到陸府,給陸詔的沖擊同樣是巨大的。
他傻傻的看著兩個孩子,半晌后才回過神,鎮定的道:“陛下,臣有話說,請借一步。”
葉明凈隨他走開十幾步,站定。遠離了孩子們,陸詔立刻臉色一變,握緊垂在袖中的手掌,恨恨的壓低了聲音,洶涌的怒意噴薄而出:“你怎么就這么大膽!你怎么能這么大膽!你,你簡直——怎么可以這樣冒險!”
葉明凈當仁不讓上:“你該知道的。溫室中養不出雄鷹。安逸的環境給不了他自信。他需要磨練。”
“那也不用這樣!”陸詔低吼,“你沒見著暖暖都怕的要哭嗎!兩個都帶出來,你瘋了!你現在穩坐江山,又不是——又不是當年那么險。你完全沒必要!”
葉明凈鎮定的道:“誰家孩子不外出游學,十三歲的年紀,不小了。你十三歲時,難道還在家里窩著?”
“那不一樣!”陸詔喪失了冷靜,“他們是什么身份?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連一張底牌都沒有!你好歹留一個。”
“不行。”葉明凈一口拒絕,“他們是親兄弟,必須共同進退。”她忽的淺淺一笑:“再說了,不是有你么?你是他的父親。不然我也不敢的。”
陸詔霍然瞪大了眼,眼底涌動晦澀的神采:“你總是這么固執。”忽而,他也一笑:“你注這么相信我?早早也就罷了。暖暖呢,你也敢?”
“我敢。”葉明凈雙目晶亮,烏黑的瞳孔間只有對面男子的影子:“他們兩個,是我教出來的孩子。我相信他們。只有在各種誘惑之下堅守住的感情,才堅如磐石。”
陸詔定定的凝視她,忽的失笑:“你是這樣想的么,原來如此。”
“我可以拒絕的。”他突然道,“陛下,我可以拒絕帶他們走。十三年前我沒有拒絕,現在總可以。”
葉明凈微微一笑,笑的自信:“悟遠,你不想親自教導你的兒子嗎?看著他一步步成長,看著他由孩童長成少年。他是男孩。我不懂男孩的心思。我不知道他們需要什么。師者如你,原本還有杜憫。可現在?難道你要看著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長時刻里,沒有父親的呵護,就這么一個人跌跌撞撞?或者,在最無助的時候,將馮之寬、何修元這些人說的話,當成救命稻草——”
“夠了!”陸詔氣極敗壞的喝止她,眼中燃燒著異樣的火焰,咬牙切齒:“你這是趁人之危!”
葉明凈笑的甜美:“要拒絕我嗎?”
陸詔深深的看著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撫上她的眉眼。葉明凈全身一僵,眼睛余光瞥到在十幾步外眼巴巴看著她的兩兄弟。只能咬牙僵在原地。
陸詔輕笑。繼續用手指描繪她的額頭、眼睛、鼻梁、從中、直至嘴唇的上方停住。
“我答應你。”他輕聲道,“你可以放心,我會用我的生命去保護他。而他會用他的命去護著他的弟弟。這就是你希望的,對嗎?澹寧。”他嘆息著,“你總是這么愛冒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都出了意外呢?我們三人全都命喪黃泉回不來了,你該怎么辦?”
葉明凈垂下頭:“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是嗎?”陸詔的聲音顯得很遙遠,“我知道了。”
廣平十五年臘月,女帝及皇后太后并諸皇子回宮,上書房照例年節停課,各伴讀被送回家中。不久后,宮中發生時疫。兩位皇子身染重疾。太醫院院使何長英領左右院判及眾御醫日夜診斷。消息一傳出,舉朝震驚。
承慶十五年的記憶被再度翻出。皇室血脈再一次面臨危機。廣平女帝親率朝臣于寺廟、道觀祝福。十日后,凌虛觀主,殷戒道長親自做法有三天三夜,領得神喻。兩位皇子需避人靜養至成年方能安然無恙。廣平女帝拜受神喻。于西苑別業深處重兵圍守,移居兩位皇子。至此,上書房徹底解散,除年假節日祭祀外,兩位皇子深居簡出,鮮少出現于人前。
廣平十六年初春,一艘官船順著運河直駛江南。船客是新任江蘇布政司參政陸詔一家。這位陸大人家眷不多,中年喪妻。唯有一子,年方六歲。值得一提的是,這位陸大人身邊還有兩位學生,是一對兄弟。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令人見之忘俗。船上的雜役們曾悄悄議論,這兩兄弟的風采,倒比那陸大人的親兒子還像他幾分。
葉初陽站在船頭,眺望水闊云高,飛鳥入云。心情飛揚,脫口吟誦:“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葉融陽趴在船舷邊,拿著根竹竿撥水玩。聽他吟誦,笑道:“大哥,我們這一去,是不是還能見到大海?”
“當然。”葉初陽飛揚了眉眼,神采奕奕:“我們可以看見大海,可以看見綿延山脈。看見書上所描繪的所有美景。”
身后不遠處,衛七依著艙門,雙手抱肘。再一次哀嘆,他怎么就這么倒霉呢?剛松快了幾年,就領了這么兩大尊祖宗來伺候?唯一的好處是,這兩祖宗來后,妻子綠桔不再和他分居了,帶著兒子,二話不說來了陸府,一路照顧這兩小祖宗。
程思和一臉緊張的站著,眼睛注視船舷,眨都不敢眨。身邊的一個女孩也是同樣緊張,十三四歲的年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射出緊張的視線,恨不能將葉融陽從船舷邊拖回來。
“別太緊張了。”衛七看向兩個后輩,嘆了口氣:“神經繃得太緊反而會有疏忽意外。也是難為你們了,剛出道就遇上了這陣仗,自認倒霉吧。”視線掃過那位女孩,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二殿下的天波衛竟然是個女子。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計都也在問葉明凈相似的問題:“陛下,為什么不讓我跟著?程思和、喬小魚都是新手。只衛七一個,萬一有意外,他哪里來得及?”
“你不可以去。”葉明凈表情平靜的說著殘酷的事實,“這四年,是他們單獨和陸詔相處的時間。”
計都驀然怔住。
葉明凈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兩個孩子是你教出來的,你該相信他們。他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你想想看,你十歲的時候,在干什么?只是出門幾年,有高手保護,有三品大員護航。他們本身又是從小習武,之后由衛七繼續指導。若是這樣還出意外,也只能認命。”
“認命?”計都神色凝重,緊緊的盯著她:“他們不是普通的孩子。”
“不錯,他們不是普通的孩子。”葉明凈堅持,“他們享受最優厚的資源,就要付出最危險的代價。這世間沒什么是不勞而獲的。我寧可現在擔驚受怕,也不愿在將來擔憂。”
“你這是在賭。”計都眉峰抑郁,面色中有一種痛苦的晦暗:“寧可用他的安全去賭,也不要庸庸碌碌的孩子。”他轉過頭,咽下心中的苦澀。如果兩個孩子都出事了,她是否還要再生一個?她這種寧向險中求,哪怕輸掉一干二凈也不要庸碌人生的心態,和陸詔何其想像。
疑問:
陸詔明面上哪個親兒子,不是過繼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