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佛寺的院門,麴崇裕努力端著的一張笑臉徹底的垮了下來,轉頭看了自己的隨從一眼,語氣不由帶了幾分嚴厲,“適才究竟出了何事?”
隨從撓了撓頭,滿臉困惑,“并無異樣,是裴長史的親隨向佛寺討了些冰,說是長史夫人想用來冰些梅漿。”
麴崇裕眉頭微皺,西州井水深涼,西州人夏日要吃冰漿冰酒,不過吊入井中一兩個時辰便可,但長安富貴人家夏日飲漿的確多喜用冰,以這位庫狄氏的性子,想沾佛寺的光毫不稀奇,但若不是他們出去的這一趟出了問題,難不成這覺玄法師還真是收到了佛旨,而裴行儉早在兩個月前就算到了這一天?
不!絕無此理!
麴崇裕臉色更寒,“你把前后的經過仔仔細細說上一遍,一個字一件小事也不許漏!”
隨從唬了一跳,想了半日才說,“裴長史的親隨去找那位僧人時,我因站得近,依稀聽到那位親隨是說,聽聞大佛寺有冰窖,自家夫人想做冰梅漿,不知能否讓他去冰窖拿些。僧人便答,拿些冰自是不打緊,只是佛寺冰窖歷來用以保存供物,外人不好進去。那位親隨點頭,兩人便一道出了門。”
“小的跟出去時,邊說也想看看冰窖,大僧只說寺有寺規。那位親隨后來拿了把壺出來,說裝個半壺便好,大僧提壺自去后院冰窖取冰了,沒多久便拿了出來。那位親隨又問了些佛像顯圣之事,說是若不是前次來給這佛像上香,也不會知曉大佛寺竟有冰窖,怪道是西州佛門之首,佛祖格外垂青,如此夸贊了大佛寺幾句,都是日常話,再沒說旁的。”
麴崇裕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便是這些了?”
隨從想了想才道,“快到門口時,長史親隨還讓大僧幫忙拿了壺,說是這壺原始尋常,但裝了佛寺的冰便是與眾不同,他只怕出汗滑手,萬一砸了,佛祖豈不見怪?還是裝入照袋大家才把穩。那大僧還當真差點滑手摔了壺,虧得長史親隨手快用照袋接住了,小的也跟著笑了一回便回了屋。”
不過是尋常玩笑,麴崇裕失望的搖了搖頭,思前想后的走了一路,知道已然進了都護府正堂的門,依然是不明所以。
麴智湛抬頭看見麴崇裕的臉色,慢慢站了起來,“大佛寺出了何事?”
麴崇裕垂眸回道。“裴守約向覺玄法師直言相求,望佛寺出手解糧草之難題,覺玄法師竟是一口答應,還道佛祖此次顯靈想來便是為了此事,因此要把這一個月所收功德悉數捐出。兒子勸說了幾句,覺玄法師竟是鐵了心要捐,裴守約已讓府兵們去清點錢帛了。”
麴智湛臉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怎會如此,覺玄大師此前一個字未透!可是裴長史暗中使了手腳?”
麴崇裕的聲音更是低了下來,“兒子無能,查不到端倪。父親以為,如今該如何應對?”
麴智湛搖了搖頭,又坐了回去,“還能如何?此事雖是出人意表,然則與你我,到底也無妨礙?只是……”他略停了片刻,聲音變得肅然起來,“玉郎,我知你心高氣傲,對裴長史頗不服氣,只是事已至此,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如今為父要勸你一句,萬萬不可為了一時意氣,樹下一世強敵!今秋大軍到后,事務必然繁多,為麴氏計,為西州計,你還是放下心思身段,多與裴長史攜手共事,若能摒棄前嫌固然最佳,最不濟也要相安無事才好!”
麴崇裕默然半晌才道,“莫非技不如人,便只能束手待斃?”
麴智湛眉頭一皺,隨即才慢慢松開,淡淡的道,“人生在世,豈有永世一帆風順之理?也不過輸得起和輸不起之別罷了。為父蹉跎半生,論雄才大略遠不及你祖父,論風采人望,亦遠不及你伯父,唯一會的,也不過是如何去輸,我原以為你在長安這十幾年,大約也該學會一個輸字,卻沒想到一個裴守約,邊讓你這般失了分寸!”
麴崇裕抬起頭來,嘴唇微動,想說點什么,麴智湛已揮手道,“你不必多說,為父口才原本不佳,認真辯起來,只怕不是你的對手,你只須下去多想一想,想清楚之前,莫再輕舉妄動便是!”
麴崇裕值的低頭應了個是,麴智湛見他神色落寞,不由放軟了口氣,“這半個月你也辛苦了,這幾日橫豎無事,不如去山北的別院歇個幾日。”
麴崇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兩日只怕便會有大事,今日去大佛寺前兒子才聽說……”一言未了,便聽外面傳來了通報之聲,“都護,蘇參軍求見!”
麴崇裕不由愕然失笑,低聲道,“便是這位蘇公子之事,崇裕待會兒再回報。”說完轉身出門,對正大步走來的蘇南瑾抱手一笑,“子玉,里面請。”
這半個月來,麴崇裕與蘇南瑾廝混了好幾日,他原是長袖善舞之人,兼之出手豪爽、人品風流,到了七八日上,蘇南瑾便也不提要回軍營,在麴崇裕為他收拾出來的一間小院住下,日日美酒佳肴,夜夜美婢嬌娥,只覺得比在伊州更愜意十分,此時看見麴崇裕迎了出來,蘇南瑾臉上也綻開了笑容,“世子也在,倒是巧了!”
麴崇裕把蘇南瑾引了進來,一面便問,“子玉今日可是有事?”
蘇南瑾點了點頭,“確是有事相詢與都護。”進門便向麴智湛行了一禮,“見過都護。”
麴智湛笑瞇瞇的道,“蘇公子請坐,這幾日小兒若有招待不周之處,敬請見諒。”
蘇南瑾自然滿口感謝,說了幾句閑話,便話鋒一轉,“麴都護,適才裴長史遣人知會子玉,道是軍糧已然備齊,明日便可入倉,讓我過去督查,并接手西州糧倉,不知此事可是都護的意思?”
麴智湛臉上露出幾分驚訝、隨即便又是滿臉笑容,“裴長史負責西州錢糧,他既然說已然備齊,定然便是備齊了,想來一事不勞二主,勞煩公子這一趟,為的是省卻日后再入一次軍倉的繁瑣,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蘇南瑾眉頭一挑,“都護竟是并不知曉此事?”
麴智湛只是呵呵的笑,“讓公子見笑了。長史謹慎勤勉,做事歷來妥當,我便也躲了懶。“
蘇南瑾看了麴崇裕一眼,見他臉色淡淡,心頭更是大定,抱手笑道,“既然如此,子玉心中有數了,這邊告退!“
麴崇裕忙到,“我送你出去。“一路將蘇南瑾送到了門外,蘇南瑾見左右無人,便笑道,”玉郎可想去看場好戲?“
麴崇裕心里一動,倒是露出了幾分驚訝之色,“子玉的意思是……“
蘇南瑾冷笑了一聲,“我聽聞裴守約這些日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倒是讓西州航商們都瘋癲了般鞍前馬后的為他籌備糧草,想來近日既然敢讓我去督查,便是胸有成竹了,卻不知……”他笑著轉了話頭,“這收糧非一日之功,你等著便是。”說著拱了拱手,昂首大步離去。
麴崇裕看著他的背影在都護府外消失不見,臉色才冷了下來,轉身回到正廳,對麴智湛冷笑道,“這蘇南瑾倒是膽大手黑的,看來我聽到的消息沒錯,他是準備在分量上做手腳,聽說要克扣兩成!”
麴智湛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沉吟道,“你如何打算?”
麴崇裕猶豫了片刻才道,“充裕想著,總要讓那蘇南瑾收斂些才好,若是差個一成半成,咱們這十幾天來,倒也收了些糧米,加上西州大戶們的,大約萬來石還是抽湊的出來。”
麴智湛嘆了口氣,“玉郎,你還是想要與裴守約比個高低?壓他一頭?罷了,依我之見,你什么都不必做,尋個不起眼的人知會裴守約一聲便罷。”
麴崇裕不由一怔,“父親,為何要去只會他,他既然讓蘇子玉接管糧倉,想來……”他恍然醒悟過來,“父親只是想讓裴守約知道,此事并非我等的籌劃?”
麴智湛笑著看了他一眼,“你都能想到之事,裴守約會毫無準備?”
麴崇裕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父親的意思是認準那裴守約手段遠超自己了,只是此事……他用力吐出胸口的一團濁氣,露出了笑臉,“父親說的對,既然如此,咱們等著看他們如何過招便是。”
麴智湛圓團團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分真正的笑容,“正是,這樣一場好戲。莫說你,便是為父都想去看上一看!”
……………………
清澈的淡褐色梅子漿里,晶瑩的冰塊載沉載浮,盛梅子漿的玻璃圓缽上迅速的凝結了一層水珠。琉璃自己動手,分了三小碗出來,笑道,“你們也來嘗嘗。”
小檀和阿燕都喝了兩口,小檀便道,“婢子覺得,這梅子漿雖比井水里浸過的涼一些,嘗著似乎卻也淡一些,倒也沒什么稀奇的。”
琉璃喝了一口,嘆道,“我倒是嘗出了些金銀的味道。”
小檀“啊”了一聲,忙喝了一口,皺眉道,“婢子怎么嘗不出來?這金銀……是什么味道?”
阿燕便笑道,“都說西州水貴如金,西州城雖然略好些,這冰卻也金貴得很,大約還真是分外值錢些。”
琉璃笑而不語,這大半壺冰,換了四萬緡的錢,莫說值的一壺金子,只怕一壺鉆石也差不離了。
小檀嘆道,“也就是大佛寺這等地方,還能有冰可用。”有嘖嘖兩聲,“沒想到一座佛寺居然一筆便捐了四萬多緡出來,雖然比不上娘子手闊,倒也算得上驚人!”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正想說話,裴行儉從外面挑簾走了進來,見了案上的冰梅漿,對琉璃笑道,“你倒是性急。”
小檀和阿燕忙行禮退了下去,琉璃便上前幫他解了腰間系著的青帶,一面問道,“忙了這半日,可是蔣佛寺捐的錢帛都清點妥當、收入官倉了?”
裴行儉搖了搖頭,“清點自然是清點了,至于收入官倉么,”他低聲笑了起來,“這些錢帛若是就這么收入官倉,豈不是太過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