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堂屋里,四壁都不過是簡單的涂了層白色細泥,只有案幾后的那面墻上掛著一張條幅,“若乘四等觀,永拔三界苦”,兩排行楷大字中規中矩,就如條幅下那張素凈方正的黑檀木高案,以及案幾之后那個永遠慢騰騰、笑微微的男子。
自打永徽四年開始,都護府的這間正堂,便是安西都護府里最清靜的地方之一,除了文書需要最后蓋印之時,平日里幾乎無人會尋到這里。早兩年幕僚和府官們有事便會去側廳找麴世子,而最近一個月則是到后室問裴長史。似乎大家都忘卻了,這間屋子的主人,才是安西都護府最高長官,而屋主自己也從來沒想過要提醒大伙兒記起這樁事。因此,當麴崇裕掀起門簾,看見從案幾上抬起的那張面孔表情甚為肅然,腳下不由微微一頓,隨即才快步走了過去,語氣里也多了幾分鄭重,“崇裕見過父親,不知父親相召,有何急事?”
麴智湛的臉型和五官都過于圓潤,微笑時面孔便顯得十分模糊,此時眉頭微皺,整張臉線條卻明顯銳利了幾分,“聽說你今日請了裴長史用齋?”
麴崇裕點了點頭,“正是。”
心底卻不免兜上一片疑云,父親找自己來,就為了這個?父親不會是又要……
麴智湛神情凝重,“你還沒改變主意?”
麴崇裕頓時有些不耐煩,壓了壓火氣才道,“父親多慮了。今日崇裕不過是受覺玄法師所托,請裴長史審在理大佛寺僧人相爭之案時,莫讓閑雜人等旁觀!”
麴智湛仔細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如玉樹臨風般的兒子,語氣變得柔和起來,“玉郎,父親是否告訴過你,你們這一輩兒郎中,你和你祖父最為相像?”
麴崇裕臉色不由一變,聲音高了幾分,“父親放心,崇裕與祖父不同,胸中并無雄心大志,生平所愿,不過是此生不必再回長安!”
麴智湛默然片刻,長長的嘆了口氣,“玉郎,父親知道你在長安受的委屈,我的身子如今大約還能撐幾年,便是有個萬一,你還有三年孝期,待你回到長安時年事已長,只要小心謹慎何愁不能太平度日?”
麴崇裕眉毛一揚,聲音里多了幾分壓抑不住的鋒利,“太平度日?就如父親和伯父在長安那般,連妻孥侄甥都難以保全?”
麴智湛“騰”的站了起來,本來便白的臉孔頓時更白了三分,說了個“你……”便再也說不下去,臉色漸漸轉為灰暗。
麴崇裕脫口說出這句話心里就有些后悔,看見麴智湛的臉色,忙繞過案幾,扶著麴智湛坐了下來,“父親恕罪,兒子并無怨懟之心,若不是您和兩位伯父忍辱負重,麴氏便不會有今日。只是父親也當知道,伯父兄長他們如今在長安日子好過了許多,便是因為有咱們在這邊,若是有朝一日,咱們已無需留在西州,咱們麴家還有什么指望?”
麴智湛的臉色慢慢的緩了過來,輕輕拍了拍麴崇裕的手背,“你說的這些父親也都想過,因此你這幾個月所作所為我雖然不贊同,卻也由你去了。可世上之事原是不可強求。那位裴長史若是等閑之輩也就罷了,可這兩個月來,你看他哪一步不是謀定后動?偏偏使出來時又是堂堂正正,這般手段,總教我想起十幾年前,唐軍兵臨高昌城下的日夜,你那時還小,自然不知那種烈日照冰雪的氣勢……”
似乎是想起了當年情形,麴智湛的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重新開口,“玉郎,你胸中所學,勝于為父十倍,可為父好歹比你多活了幾十年,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裴長史如今的人望自不必說,這賦稅一改,咱們在西州所布之局更是巳被破了大半!你莫非還看不清這局面?”
麴崇裕聲音微悶,“若不是父親對他言聽計從,原本還有轉圜的余地。”
麴智湛臉色又沉了下來,“此事你難道不知?圣上的戶稅之策早在永徽二年便已定下,柴都護當年要回長安,無心去管,你我又壓了這些年,如今裴長史提出要遵從圣意,咱們拿什么攔著他?便是攔得了一時,他不會上書請旨?西州還有天山軍,裴長史本是衛官出身,又在西州跑了一個月,他敢那樣當眾燒書冊,自然會布下后手,咱們又真能攔得住他?莫說賦稅,他來西州后所提之策,哪一條能挑出毛病?我不言聽計從,又能如何?”
“玉郎,裴長史絕非池中之物,為父不愿與他交惡,便是你,與其和他這般日日作對,最后鬧得不可開交,何不后退一步?就算日后回了長安,也好有個助力!你莫忘了,他的夫人與當今皇后頗有淵源!”
麴崇裕眉頭微皺,忍不住道,“父親只怕是高看他們了!裴守約若真有見識,何至于被貶到西州?皇后若真對庫狄氏有垂憐之心,她又為何不留在長安?他們如今自身難保,能不能回長安尚不可知,與他們交好又有何用?”
麴智湛面色更冷,“你是想說,你我都是蠢物,隨便來一個唐人官吏,便可以把我等玩弄于鼓掌之間?既然如此,你更該死了這條心,乖乖的等著為父百年之后再回長安!”
麴崇裕不由愣然,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并非如表面所見的那般庸碌,但十幾年來,他何曾跟自己說過這樣的重話?
麴智湛沉聲說了下去,“這些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與你說,前些日子,你和裴長史夫婦在做那些車械,我還以為你改了主意,今日才知你依舊日夜派人盯著裴長史,你是不是打算看他如何籌集軍糧,好從中下手?我勸你乘早打消了這個念頭!唐軍不出三個月必到西州,或許再過一兩個月便會有軍中主管過來催糧,屆時若西州真無錢糧,裴長史固然難逃其罪,西州百姓只怕也有大苦頭吃。如今裴長史已定下了由行商收糧送糧的法子,所慮甚是周全,缺的不過是兩三萬緡的錢帛,我已想過,實在不成,這筆錢便由我來出!”
麴崇裕猛的想起了適才裴行儉的賭約,忙道,“父親……”
麴智湛揮斷了他的話,“你不必多說,三萬緡雖然不少,麴家還是拿得出來,解了裴長史燃眉之急,這筆人情也還值得!”
他看著麴崇裕,越發語重心長,“玉郎,你已不小,當知成大事者不能意氣用事。你的兩位伯父和我屈身相事長孫太尉多年,才換來眼下局面,如今太尉巳是日薄西山,朝中最炙手可熱者,正是皇后一黨。這裴長史雖說是得罪了皇后才被貶,轉手卻又送出了那么一筆巨額家產,皇后的親姊還曾出面助庫狄氏解決此事,可見其間依然有門路可尋。正因如此,庫狄氏一個寒門胡女,可以讓大長公主落得生不如死,你若能搭上這條門路,又何必畏懼回到長安?”
麴崇裕此時心里反復想的卻是裴行儉適才的那番話——今秋之前,必有德高望重的西州人捐出錢帛來!原來他是早看清了父親的打算,卻又拿著這個來和自己打賭,他是真拿自己當白癡在耍!
麴智湛只覺得麴崇裕神情似乎有些不對,忙道,“玉郎,你可曾聽我說話?”
麴崇裕無聲的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狂怒,心思急轉之下反而笑了起來,“父親所言甚是,只有一樁,今日裴長史還對孩兒道,他已有法子籌到錢帛,咱們此時若貿然提出相助,倒像是以虛言邀好,倒不如等上一等,看他到底有何手段。”
麴智湛略有些意外,“他有法子籌到錢?莫不是他想自己出?”
麴崇裕笑道,“聽語氣不像,不過說得倒是十分篤定。”見麴智湛還要說話,忙道,“父親,以前得罪裴長史的是孩兒,說來要賣這個人情,也該由孩兒出面才是,裴長史若能籌到錢帛自是他的本事。若是不成,待得事到危急之時咱們再出手,所謂雪中送炭,才能事半功倍,父親以為如何?”
麴智湛沉吟道,“你所說也不無道理,只是此事我意已決,事到臨頭之時,寧可咱們損失點錢帛,也不能真讓裴長史因此問罪!”他看了麴崇裕一眼,臉色更是沉凝,“錢帛乃身外之物,能買你日后平安,再多也不值什么。玉郎,你若真當我是你的父親,便不許任性行事!”
鞠崇裕臉色微藉,只能點頭,“父親放心,孩兒自有分寸。”
麴智湛神情微松,又叮囑了幾句。麴崇裕都恭恭敬敬的應了,見并無他事,才告退而去。剛剛走到側廳門口,卻聽庶仆稟道,王君孟已等了多時。
側廳的簾子在身后一落下,麴崇裕的臉色便徹底沉了下來,王君孟本來心里忐忑,一見他的這副模樣,頓時臉色微白,想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
麴崇裕重重的在高案后一坐,語氣冰冷,“你什么都不必說了,父親平日雖不管事,若真心想知道什么,你原也瞞他不住。”
王君孟頓時松了口氣,人人都道鞠都護是泥人般的性子,卻不知這泥人發起火來有多可怕,只是看著麴崇裕的臉色,還是小心翼翼的道,“都護可是又勸你了?”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何止勸我?從今日起,那些盯著裴長史的人手都收了吧,父親說了,若是大軍到時裴守約籌不到錢帛,便由他來出!”
王君孟不由站了起來,“此話從何說起,那咱們豈不是……”
麴崇裕擺了擺手,“我已經勸說了父親,要拖一拖再說,即使要出,也由我來出。”
王君孟更是愣然,見鞠崇裕臉色陰冷,想了想問道,“你是打算拖到他脫不了罪再出面?”
麴崇裕搖了搖頭,“父親不會讓我拖到那時!你還不知,今日他裴行儉還與我打了一賭!”三言兩語又把賭約說了一遍,“我還納悶他為何如此好心,原來是看清了父親的性子,料定咱們不得不替他背下此事!”
王君孟眉毛都立了起來,“裴行儉也欺人太甚!難不成他收買人心,卻要咱們來給他出這筆錢?”
麴崇裕沉默半晌,開口時語氣卻奇異的平靜了下來,“突厥人最善突襲,唐軍今秋這一戰,想象會死很多人。”他看著微微飄動的門簾,目光漠然到了極點,“既然出了三萬緡,咱們再多出一些又如何?裴行儉的這條命,你覺得能值幾萬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