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
秋日的早晨最是清朗,依依躺在窗前的便榻上,晨風從半開的窗下吹了進來,帶來一陣草木的清香,依依卻只覺得郁悶無比。窗外有小宮女們嘰嘰喳喳的說笑之聲不斷傳來,讓她越發的煩躁,忍不住轉頭對身邊的宮女阿余怒道,“什么人大清早的便在這里吵鬧!”
阿余應聲跑了出去,不多久外面便傳來她爆豆般的一通訓斥,小宮女們哄笑一聲作鳥獸散。依依恨恨的拍了拍榻沿,只覺得那哄笑聲里似乎也充滿了嘲諷: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們就當自己再不是咸池殿里的管事女官了么?
說來也真是她霉運當頭,那個庫狄琉璃去的是淑景殿,竟然囫圇著回來了,雖說崴了只腳,卻被昭儀日日叫去屋里念書,是何等的美差而自己,去的是立政殿,先被晾了半日不說,出門時居然腳底一滑從臺階上滾了下來,結果頭也破了,腰也傷了,日日只能躺在榻上生閑氣。
她自然知道是有人暗算了自己,回想起來,那臺階上一定是涂了什么,但昭儀卻吩咐說,日后無論什么人問起立政殿的事情,一定要含糊過去,只許說是自己不小心。
昭儀這是傻了么?她明明是被人暗算的啊就算不是皇后吩咐的,也一定是皇后身邊的人!
可昭儀的話她不敢不聽。這宮里,人人都知道昭儀最是好性,從不打罵宮人,又待人大方,別說咸池殿的宮人一年到頭賞賜不斷,就是不相干的宮人,但凡略幫過她的,也從來不會少賞。因此就算在皇后淑妃跟前常有人吃虧,到咸池殿服侍依然是宮里第一等肥差,每次昭儀出去,往前湊的賤婢們更不知有多少。自己這一個月不能在昭儀面前呆著,還不知道被誰鉆了空去,更別說忤逆了昭儀的意思——多少人在盯著等著她出錯呢,就像當年她自己,不也是不錯眼的盯著昭儀身邊的女官?
不過,比起讀書這項“美差”來,裝瘸實在算不得什么。這些日子,武則天無事的時候,當真會讓她去屋里念幾篇傳記。每當此時,琉璃都會對來到這里的最初三年心生感激——若不是那時不能說話不能出門實在無聊,把那間屋里僅有的幾本文集史傳都看了個爛熟,就她這點練書法練出來的古文底子,只怕如今能不能看懂這些豎排繁體無標點的史傳故事都是個問題。饒是如此,她還是經常會遇見一些生僻的字眼讀不出來,以至于現在每天晚上,她還要提前做功課,一本《說文解字》被她已翻得卷邊。
更讓她頭疼的,是武則天有時若有所思半日后突然蹦出來的問題,像是“高后權傾天下,為何一旦去世,呂氏竟會族滅?”“武帝為防外戚專權,立子殺母,然則卻令權臣當道,這世上可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琉璃隱隱知道,這大概才是武則天讓自己讀史的原因,自己這些日子讀書時縱然小心準備,依然不免讀錯字或斷錯句,武則天竟常常立刻就聽了出來,可見對史書早就爛熟于胸。她選了自己來讀史,除了因為成日呆在咸池殿里養胎有些無聊,更大的可能是這些問題早就橫亙在她的心里,想聽一聽別人的想法,而自己那天對霍光傳的歪解恰恰合了她的意。
但對琉璃而言,怎么回答才能既讓武則天覺得有趣、有用,又不會讓她太起疑心,絕對是一個大難題,她也只能老老實實扮演著天生聰穎又沒有讀過太多書的模樣——后面這一半倒是本色演出,前面這一半卻要她絞盡腦汁的回想原來積攢的一點歷史知識,找一些能說得透徹的新穎觀點,其艱辛程度,就好比天天準備高考。她很懷疑這樣下去,自己還沒練到古文通達,先就熬得神經衰弱了。
這一日,琉璃讀的卻是《酷吏傳》,她也是昨日“預習”時才知道,原來此時所謂“酷吏”并不算貶義詞,列入酷吏傳的不少人物如趙禹、尹齊之流,居然都是不畏豪強、執法如山的包青天式人物,而郅都更是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一代名將。
《酷吏傳》寫了十人,篇幅卻不算太長,琉璃念完之后,武則天照例沉默片刻才開口,“琉璃,你如何看這些酷吏?”
琉璃嘆道,“依琉璃來看,做酷吏乃是天下最不劃算之事。”
武則天這些日子已聽慣了琉璃的胡說八道,也不插言,只看著她微笑,琉璃又道,“昭儀您看,這十個人里個個手上血流成河,自己也多不得善終,所謂損人不利己,莫過于此。”
武則天笑道,“那依你看,為何歷朝歷代還有這么些酷吏?”
琉璃想了想才道,“大概是局勢造就。就如這酷吏傳開篇所說,若是無為而治,自然不需要酷吏,若是天下大亂,亂世用重典,或是要革舊立新,不破不立,大概帝王就非用酷吏不可,自然也就有了酷吏。他們說到底,也不過是帝王手中的利刃,劍鋒到處,無不披靡,而用得多了,也難免折損于樹敵太多,或被棄用以平息怨恨。”
武則天眉頭微皺,“你可是覺得這些酷吏冤得緊?”
琉璃笑道,“哪里,都是為吏,循吏酷吏,自然都是自己選的,又沒有人拿刀架他們脖子上逼他們殺人。選擇玩火,終招自殘,正所謂求仁得仁,人盡其用,哪里能夠怨恨君主?琉璃在西市上,也常見有人斗雞,誰不知道那斗雞雖有一夜暴富的,更多的卻是傾家蕩產,他選了這條路,難道還怨老天不看顧他?”
武則天笑著搖了搖頭,一雙明亮的鳳眼落在琉璃臉上,“說得輕巧若你恰好為官,又知道主上缺是正是酷吏,又該如何?”
琉璃心里微凜,沉吟半日,毅然抬頭,“琉璃必竭盡所能……給主上找一個合適的人來當!”
武則天怔了怔,不由大笑起來,半響才嘆道,“你這小滑頭若真去為官,做循吏只怕不能,倒是做個弄臣的好料子!”
琉璃也笑道,“人貴自知,琉璃自知天分所限,連殺雞都不敢,哪里能做酷吏殺人?真要勉強去做了,只能壞了主上的大事。再說做弄臣有何不好?為主分憂,正是人臣的本分難不成還要學那些忠臣,自己倒是名垂千古了,卻置君主于何地?還白白連累了父母家人。”
武則天立刻點了點頭,“正是。”
琉璃見武則天心情甚好,忍不住還是道,“那酷吏其實與忠臣也差不多,雖然也能得用,但若用得多了,于君王名聲終究無益。”卻見武則天只是淡淡的一笑,一副并未放在心上的樣子,不由暗暗的嘆了口氣,看來自己還真只有做弄臣的天分。
兩人正說著,玉柳不聲不響的端了個銀杯進來,站在門邊,也不做聲,武則天便笑道,“琉璃,你去夫人那里一趟,讓她帶月娘過來,弘兒倒是喜歡和這個姊姊一起玩耍。”
琉璃忙應了聲是,站了起來,扶住阿凌轉身退下,并沒有多看玉柳一眼。待她到了武夫人那里,卻是人影不見,一問才知道,武夫人早已帶了月娘出去——蕭淑妃被禁足,第一個喜出望外的就是武夫人,這些日子只要天氣好,幾乎日日都出去逛,不是劃船,就是斗花,當真是樂不思蜀。今日卻是聽說西海要收拾今年的殘荷,早就去看熱鬧了。
琉璃無法,只好要了杯水,慢慢喝完了水,才對這屋里的宮女道,“昭儀原是想找夫人帶著月娘去她的屋里玩耍,既然都不在,還得麻煩姊姊去回報一聲。”
那宮女嚇了一跳,急忙忙的轉身就沖了出去,心里不由埋怨琉璃,就算你要喝水,這事情為何不早說?昭儀只怕已經等的急了待她跑到昭儀的屋里,把事情回報了,卻見昭儀毫不在意的一笑,“看來她真是悶得狠了。”
這宮女見昭儀并沒用因為自己來遲而不滿,一顆心這才放回了肚子里,笑著行禮退下,還未走出門去,就聽昭儀又對身邊的人吩咐了一句,“去把韓女醫請來,讓她好好給依依看一看,若是能下地了,便賞她一身好衣服頭面,待圣上到了,就傳她過來。”
宮女一驚,心頭頓時升起無限狐疑。
到了第二日,前頭果然便傳來了消息,圣上昨夜竟是寵幸了依依,早上就封她做了寶林,雖然品級并無提升,卻是從宮官轉成了內官。在后宮里,各殿嬪妃安排心腹宮女做低位內官原是平常,但在咸池殿這卻還是頭一遭。一時間,咸池殿內,每個角落飄蕩著羨慕嫉妒恨,咸池殿外,各處庭院平添了寂寞空虛冷。
這一天,也正是琉璃腳傷滿了一個月,她一身輕快的到武則天屋里,恰好便遇上了打扮得煥然一新的依依。阿凌原是個消息靈通的,琉璃早從她嘴里知道了今天這頭號新聞,因此給武則天見過禮后,又向依依福了福,“恭喜鄧寶林!”
只見依依梳著傾髻,一枝五彩墜玉的雙鳳步搖流光溢彩,身上是一件雙層單絲羅衫,配纏枝牡丹紋金錦的六幅長裙,又挽著泥金大紅披帛,窈窕嫵媚又華美貴氣,單看打扮,莫說一身湖色素面襦裙的琉璃望塵莫及,只怕這宮里也沒幾個人能壓過她去。
依依笑著上前一步,親熱的拉住了琉璃的手,“你也來笑話我么?”
琉璃好容易忍住了一個哆嗦,忙道,“琉璃哪敢。”依依對她向來是淡淡的,如今這一變臉,她還真是不大適應。
武則天微笑道,“昨日女醫說依依已經大好,看來你的腳今日也是大好了,也罷,我也拘了你一個月了,今日夫人要去鷹鷂院看北邊新上貢的海東青,你也去開開眼界吧。”
琉璃心里大喜,卻苦了臉道,“鄧寶林身子一好,昭儀果然便看不上琉璃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若再不走,便罰你念了這一整卷的書給我聽。”
琉璃忙擺手,“昭儀饒命,琉璃這就告退!”
待出了武則天的屋,簾子未落,就聽到身后傳來依依的笑語,“琉璃真是昭儀的開心果兒!”,琉璃只覺得心里又是一哆嗦,想到依依此前若有若無的敵意,如今故示親熱的做派,突然間恍然大悟,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阿凌奇道,“大娘,你笑什么?”V
琉璃笑道,“沒什么,想起了昨天的一句話。”原來這才叫“求仁得仁,人盡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