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雪花在地上鋪上一層淡淡白色,因為京里太冷的原因,雪花雖然薄,落下來以后并沒有立即就融化掉。
世子朱睿就在清冷的天氣里打馬從街上行過,是剛從蔣府探過蔣太夫人的病準備回家去。臘月的天氣里,街上人流不少,讓朱睿勒住馬韁,往一旁的小巷里一看。
身邊的朱小根立即就猜到世子的心意,也伸長腦袋其實并沒有看。在京里長大的朱小根不用看也知道這條小巷是通向哪里,當即對朱睿道:“世子爺,從這里走,再過兩、三條小巷咱們就能到王府,倒比從街上走人又少,而且還便宜。”
這話正合朱睿的心情,他急著回家,對朱小根道:“那個賣刀的人,不是讓他今天送來嗎?我要趕著回去看看。”
恍然大悟的朱小根這才找出來世子為什么急著回去的原因,以前出門都是慢慢在街上逛逛,要在街上買一點兒東西回去才成,看著朱睿撥過馬頭來,朱小根當然是當先一馬,先走在前面。
小巷只得五、六尺寬,不怎么寬敞,兩邊是住家,有青磚房子也有木頭板壁,這樣白天的光景兒,家里的男人們都是出門在外,女人們當然是少有在門首站著看的,家家都是緊閉門戶,如果有人要出來,也是木門會先有一聲響,所以放大膽子的朱小根在馬上打了一鞭子,加快馬速行在前面。
過了這條街后,朱小根帶路轉到下一條街上去,同時耳朵里傾聽著有沒有開門聲,免得撞到人。不想剛轉過來,開門聲是沒有,左手邊的一戶人家木門是打開的,一盆水撲了出來,無聲無息的水就這么潑出門,在這小巷子里跑快馬,尚有三分得意的朱小根沒有防備,一下子被潑了個正著,從頭到腳都沐浴在那水里。
“咳,咳,你,這是什么臟水?”朱小根勒住馬,急忙就抖落身上的水,出口就是一句。木門里腳步細碎走出來一個黃衣青裙的小姑娘,手里還端著一個水盆,原本是帶著歉意的臉上聽到朱小根說這是臟水,小姑娘的臉上立即就掛上霜:“臟水只潑臟人,這是俺舅舅的洗腳水。”
世子朱睿身后跟著人已經轉過來,把朱小根和小姑娘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都一起笑起來。朱小根尷尬的回頭看一看世子,對小姑娘教訓道:“洗腳水潑人,你們家怎么不用洗腳水煮飯呢?”
黃衣青裙的小姑娘小臉兒更是冰上加霜,上下看著朱小根一身的水跡,原來是要出門來道歉的,對于這樣出言無狀的惡人是沒有什么心情。小姑娘一只手拎著水盆,一只手叉著腰也罵道:“煮飯給你吃嗎?你馬跑這么快,就是跑來吃這種飯?”
“你弄人一身水,居然還這么兇,”朱小根還在接著罵回去,一旁的世子朱睿聽不下去,斥責道:“只是和你斗嘴,這樣冷的天氣,她又不認識你,未必就是有意的,快回去換衣服不要生病倒是正經。”
木門前的小姑娘這才轉嗔為喜,兩只黑瞳瞳的眼睛在世子朱睿身上一轉,見他一身暗紋的錦衣,頭上束發的又是金冠,就知道這是主子,這才轉過身子有幾分委屈:“馬跑這么快,俺又沒有看到,趕著出來本來是想下個禮兒,不想他出口就要傷人,這是俺洗衣服的水,怎么能說是臟水。”
“洗衣服的水還能不是臟水?”朱小根眼珠子瞪得多大,道:“你們家洗過衣服的水還是干凈的,不如留著刷碗洗菜,何必潑了多浪費。”朱睿不能不說第二句:“你別說話。”覺得身上水這會兒浸到里面衣服上來了的朱小根,在朱睿斥責下扁了扁嘴。
小姑娘發出一陣銀鈴一樣的笑聲,在這天氣陰霾的冬天里格外讓人醒神,一只手拎著水盆,一只手叉著小腰兒的小姑娘對著朱小根笑話:“你是個女孩兒嗎?還會扁著嘴。真是笑死我了,要么你就是傻蛋,你們家洗衣服最后一道的水難道還是臟的?那你還穿那衣服嗎?”
朱睿聽過以后也笑起來,又急著回去,對朱小根道:“回去吧,你這個奴才,無事就要同人拌兩句嘴,小爺等不得你了。”然后對小姑娘道:“你別放在心上,不是什么事情。”說過以后打馬就要走。
“哎,”后面的小姑娘聽過這樣開解的話反而笑瞇瞇的又加上一句:“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這小巷子里能跑馬嗎?也不怕撞到人,潑到你們活該。”
扁著嘴的朱小根一聽又要說話了,是先看一看朱睿正準備開口,被朱睿瞪了一眼,對著這言語俏利的小姑娘和顏悅色地道:“你說的很是,我們急著回家,不想就撞到你的水上,”小姑娘用手捂著嘴格格一聲笑,道:“你說話倒是有理。”
“這大冷的天,你只在門口站著,白凍壞了你,你進去吧,我們也要走了。”朱睿剛把話說完,小姑娘立即就不干了,在朱小根身上又掃一眼才道:“為什么是我進去,不是你們走?”然后裙子稍有晃動,是小姑娘在裙內用腳尖輕點著地,只是看著朱睿笑。
朱睿覺得那笑容里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明快,也隨著笑了一下道:“你說的是,那我們這就走,你就可以進去了。”說完先打馬離去,后面跟的人也隨著離去。
木門里這才傳出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阿紫,倒個水怎么還不回來?”小姑娘這才揚聲答應:“就來,我潑水呢,沒有想到門口有一條狗,潑中了他正在汪汪叫呢。”
還沒有出這巷子的人人都嘻笑著看著朱小根,朱小根看看世子朱睿只是笑著打馬前行,只能忍忍氣跟在后面離去。
回到王府去,朱睿先在門房上問一聲:“有沒有一個賣刀的人來?”門房上的人是在王府里幾十年的老門人,聲音也是蒼老的卻是有力,這是跟過老侯爺出征的一個家人:“有這么一個人,按世子爺出門時吩咐的,已經讓進去,是毅將軍在看刀。”
“朱小根,先去看看,對朱毅說,我見過祖母和母親,一會兒就來。”朱睿象是這樣才放下心來,吩咐朱小根先去再去換換衣服,這才先往祖母房里來。
門房上的人有四、五個,等世子朱睿進去,回話的老家人才臉上笑著對旁人道:“我記得王爺買刀還象是在昨天,這日子過得可真是快呀,一眨眼間,世子爺也要會買刀的人。”
“哪里是一眨眼間,您老人家明年就七十歲了,您是一眨眼間,把這七十年過來的。”聽話的人湊趣說道,府里沒有人不佩服老家人的好身子骨兒。
老家人經這樣提醒,這才想起來,自己回想一下,還是肯定地道:“我還記得,王爺象世子爺這么大的時候,也是一個冬天里,從外面回來,問我有沒有一個來送刀的人,真的是象昨天。”
朱睿行到太夫人房外,看到朱祿也在,就知道母親也在這里,趕快笑嘻嘻的走過來:“祿大叔,今天找母親要錢,母親會給嗎?”管著王妃外面生意的朱祿是早就準備好回話,世子最近花錢越來越多,公中的錢是早就不夠用,只能打上王妃私房錢的主意。
“世子爺盡管去要,王妃應該會給的。”朱祿笑容滿面地回答世子話,讓朱睿心里定了一下,母親和祖母在一起,今天只能要一處的錢,如果母親和祖母是各自在房里,還可以兩處都要到。這樣算一下,再想想前天見到的那把光華四射的刀,朱睿心想,祖母這里,讓毅將軍來要好了。
盤算已定,朱睿這才走進房里去,看到不僅是母親在祖母房里,就是二嬸三嬸也都在。一一行過禮來,太夫人笑呵呵的伸出手來道:“過來坐我這里,你外祖母如何?”
朱睿先回了話:“外祖母和上一次見一樣,外祖父說年前應該是不相干的。”申氏跟在后面笑道:“就是有再大的病,看到世子,蔣太夫人也會好上三分。”
事實上還真的是這樣,所以這天氣寒冷,妙姐兒已經顯懷更是不大出去,就是走動只在家里,去探望蔣太夫人的只是世子朱睿,而且蔣太夫人也有話捎來:“讓妙姐兒安心養胎才是孝敬我。”
適才就看到窗外已經飛起小雪的妙姐兒,對著那陰陰的天空想一下外面一定是冷的,老年人最怕過冬天……想到這里,正要交待朱睿多去幾次,聽著太夫人已經交待出來:“你隔一天就去看看才好。”
朱睿答應下來,這才坐到太夫人身邊去,說外面的話給太夫人聽,突然就想起來街上那個罵街的小姑娘,忍不住一笑,對太夫人把事情說了一遍:“……倒也不怪他,我們趕著回來,行得太快,不想朱小根就趕在那一盆水上面了,”
方氏和申氏聽過以后也笑:“這個奴才平時就機靈,今天機靈過了。”太夫人只是笑著交待朱睿:“下雪了路又滑,再怎么快也記得不騎快馬,撞到人撞到你都不好,也別抄近路,倒是走大路安妥,那小巷子里住的不一定是什么人,免得看到不好的事情。”
妙姐兒只是笑看著兒子在太夫人身邊找話逗祖母高興,心里有如明鏡一樣,門上來了一個賣刀的人,兒子又沒錢用了,哄祖母高興就可以哄錢了。
果然太夫人正在問朱睿:“去外面買了什么,花了多少錢?”然后喊劉媽媽:“再取些錢給世子,再賞那朱小根五兩銀子,本來應該給他十兩,扣下來五兩,是我怪他亂帶路,差一點兒帶著世子也撞到那水上面了。”
朱睿只是嘻笑,這一會兒哄祖母的錢順手,母親那里讓毅將軍再去好了,謝過祖母的賞,把錢收起來,看到母親沖著自己嗔怪的笑,朱睿只是回以嘻嘻一笑。
“去吧,說你有客人,回去房里暖和,就再出來了。”太夫人看著朱睿出去,這才對著三個媳婦笑容滿面:“我這里還有錢,為學哥兒備的也有,以后有孩子的也有,候著學哥兒長大可以來要錢了,我也高興了,”再看看方氏只是撫慰:“你也別急,你這樣的賢惠,一定能感動送子娘娘,多給你胖小子,就象妙姐兒一樣。”
妙姐兒只能莞爾,為了兒子要錢,太夫人就要多說幾句話出來,然后這里在談蔣太夫人的病,說過以后再說烏珍的親事:“已經回過母親,戰場上那一仗全仗著烏珍在亂軍叢中沖出去搬來救兵,也回過表哥,在府里可靠的人里面給烏珍尋一門親事,只是還沒有找出來合適的人,還是等回到封地上再為她尋親事吧。”
媽媽們算過日子,說王妃生孩子應該是在過了年以后,三、四月份,所以朱宣回過母親:“京里太亂,世子是要留在京中,靖海王世子、北平王世子也都在京中,本著侍奉母親應該讓妙姐兒留下來一年,可是她大著肚子也侍奉不到,出了正月我還是帶著妙姐兒回去。”太夫人也是答應下來。
“烏珍只是臉黑一些,模樣兒還是端正的,另外就是肉皮色兒粗了一些,跟在妙姐兒身邊養了這些年也沒有過來,想來就是天生就的那個肉皮兒。”太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又想起來,告訴三個媳婦:“我少年時候隨在老侯爺軍中,見過不少異族女子,也有膚色兒好的,那不好的,也就改不過來了。”
房里一片輕笑聲,太夫人對妙姐兒道:“你慢慢給她找吧,她年紀也不上了,如音那個丫頭就是成親太晚才到現在沒有孩子,都怪朱祿不好,”坐在房外的朱祿覺得耳朵有些發燒,用手揉了揉。
“烏珍的親事可是不能再耽擱了。”太夫人這樣說過,方氏趕快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大嫂在為烏珍尋親事,跟二爺的小廝里倒是有一個沒有成親的,等我去問問他,家生子兒最可靠不過。”就是申氏也說回去看看跟三爺的人有沒有可靠的。
妙姐兒道過謝,細想一想烏珍,烏珍的品格應該找一位將軍才是,烏珍的性子急,再找一個斯文的小廝,妙姐兒也想不好關起門來是怎么樣的相處法。
朱睿從太夫人房里出來以后,就想先回自己院子里去看送來的刀,是前天在外面遇到這個人,說還有幾把好刀一起送過來,世子就約了他到家里來,也方便問母親要錢。
出了太夫人的門,就看到朱壽同朱祿站在一起正在說話,看到世子出來朱壽迎上來:“王爺讓世子爺過去一趟。”
朱睿用手摸一摸,兩枚骰子還在懷里,自從自己跟著朱壽背后學這個,父親再也不同自己玩了,想到這里,世子嘿嘿一笑,父親事情多,再同自己玩骰子,朱睿有信心把那一袋看了又看的金瓜子拿到手里來。
往書房去的路上,朱睿問朱壽:“父親也是剛回來?”兩個人腳下踩著薄薄的冰雪,凍得結實的地面上靴子踩上去就是“格嘰”一聲,路面上的碎冰就碎在腳下。
“王爺剛從宮里回來,”朱壽依然是朱宣的貼身最會侍候的跟班,回身來笑著道:“王爺在門上聽說小王爺們有客人,想來是給錢才是。”
有這么好的事情?世子朱睿月銀和朋友們在家里相比是不少,可是自己外面買書,再淘登筆墨紙硯什么的,再給弟弟妹妹們買些東西,祖母祖父母親處有時候也要巴結一下好哄錢,其實是月月不夠用的,好在祖母母親處可以要一點兒來。
聽過朱壽的話,世子朱睿在心里開始盤算,父親給錢,肯定又是讓我自己贏過來,玩了這么久的假骰子,和朋友們總是贏多輸少,可是贏父親太多,父親覺得沒有面子,會不會再翻臉教訓自己……不管怎么想,朱睿在想著那一小袋金瓜子已經離自己越來越近。
剛從宮里回答的朱宣正在想心事,看著兒子進來,心里又是一陣高興,老子買刀的還象是昨天,兒子也要買刀了,看來已經長大成人,也喜歡弄這些東西,南平王想到這里,是悠然自得的,是我的兒子當然是隨著我。
“外祖母的病好些嗎?”朱宣先問過蔣太夫人的病,然后略停了停,朱睿就趕快來獻殷勤:“兒子給父親捶捶。”
朱宣聽完就知道這小子又缺錢用了,這樣無端來獻殷勤,板著臉罵道:“有這樣的孝順勁兒,多去祖父母面前好好孝敬去,又可以哄點兒錢了。”罵得朱睿趕快站住腳垂首聽訓,下面也并沒有再接著再教訓。
房里又停了一停,朱睿聽著父親語氣和緩一些:“這個拿去。”朱睿抬起頭來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手指下是一疊銀票,看不出來是多少,只是厚厚的一疊,從書案上推過來。
朱宣看著兒子不敢置信的表情,心里好笑一下,兒子大了,再不貼補一下,真的是要沒錢出門,想想跟世子的人來回的話,小的時候淘弄蛐蛐罐兒,幾十兩一個的買,買回來就送去祖母面前買好,被太夫人問一聲兒:“這罐子好看,只怕幾兩銀一個,”房里外面行走的媽媽們趕快回太夫人的話:“幾兩銀子一個還是騙人的,一兩銀子一個就差不多了。”
世子弄了一個大紅臉,好在是沒有人知道,平時最喜歡那個朱小根,主仆兩個毛孩子,看到什么不懂價,又不帶著年長的隨從出去,再買筆墨紙硯都是還不了價的。
淘弄好紙好墨,有的可以說是古董了,先開始的時候當然是要上當,沒有人天生成就什么都會。朱宣每每聽過朱小根回話,打發走朱小根,自己就笑一回,也沒有告訴妙姐兒,怕她忍不住對兒子說,會傷到朱睿的顏面。
看著兒子只是愣愣地看著那銀票,還不敢伸出手來拿,聽著父親又淡淡問上一句:“祖母哪里又哄了多少錢?”朱睿聽著這聲氣不好,就更不敢去拿了,垂首道:“給了一百兩。”
朱宣哼一聲,把銀票再往前推一推:“拿著吧。”朱睿重新抬起頭來,看看父親的眼睛里,有一種說出來的東西,朱睿只覺得心一動,對著面無表情的父親也突然象是如沐春風。這房里火盆真暖和,朱睿是這樣想的。
“你倒還客氣。”朱宣放在桌上的修長手指第三次推了推銀票,朱睿這才滿面歡喜應一聲:“是。”伸出手來把這一疊厚厚的銀票收在懷里,眼睛已經瞄到最上面一張寫著一千兩,手里這銀票應該是有幾萬才是。
約了人來買刀,這就有錢了,朱睿忽發一筆橫財,高興的喜不自勝,先是什么也想起來,然后一下子想起來,對著朱宣笑嘻嘻道:“父親剛從宮里回來,應該是累的,兒子給您捶捶。”
“滾吧,”朱宣淡淡一句,看著高興得快合不攏嘴的兒子心里也是高興的,道:“別耽誤你買刀,不是約了人。”
朱睿這才明白這錢是為何而來,一下子舍不得不走,站著想了一下,還有什么可以孝敬的,被朱宣又是淡淡一句:“出去吧,我要歇一會兒。”
這才不能不走的朱睿難得對父親有幾分戀戀不舍,答應一聲走到房簾前,又回身看了父親一眼,坐在寬大書案后的父親眼睛里是難得的有笑意,看到自己又回頭,這笑意一下子就沒有了,沉下臉來:“還不走?”只是對著老子留連。
朱睿再躬一下身子,道:“是,父親好好休息才是。”然后一揭門上的錦簾不是走出來,而是一蹦出來的,把外間候著的朱小根嚇了一跳,再看世子面上又是笑嘻嘻的有笑容,并沒有被王爺教訓,這才放下心來。
跟著世子走出書房院門,朱小根都可以感覺到世子的腳步是歡快的,跟在后面只是勸:“世子爺,您走慢一些,下雪小心摔著。”
朱睿一直走多遠,才在路邊的小亭子上面又停下來,臉上是笑意吟吟地看著朱小根。朱小根用袖子在自己臉上擦一下:“這下子干凈了吧,奴才換衣服的時候也擦過臉,那小母老虎潑的水沒準兒真是洗腳水呢。”
換過衣服就趕來書房里接世子的朱小根為了方便說話,剛才就把別的跟從都打發回去了。此時看著世子心情好,趕快說不中聽的消息:“那賣刀的獅子大張口兒,說一把刀要五兩,別的也要上千兩,奴才趕快來對您報個信兒,是不是王妃那里先支用一下,這同在街上不一樣,嫌貴咱們走就行了。
已經進到家里來,說一聲嫌貴,咱們也說不出來哪兒不好,以后讓別人笑話咱們買不起,”朱小根擔心的是這個,在書房外候著的時候已經想出來無數主意:“不然的話,給王爺稟一聲兒,請個能干懂刀的人來相一相,咱們就是說不要,也要能挑出內行的毛病來,這樣他就沒的話說。”
在小亭上的朱睿手拉著亭柱轉兩圈,難得的調皮一下:“父親就懂,難道請父親去?”朱小根趕快吐舌頭道:“那還是算了吧,萬一王爺說您什么也不懂,平時就嬉戲去了,又是一頓訓。”
然后很是為難:“世子爺您還要笑,這五萬兩銀子可在哪里去弄呢?”朱睿這才停下來,從懷里掏出剛才的銀票來,朱小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多大:“世子爺,這是哪里來的錢?……難道是王爺剛才給您的?”朱小根也不敢相信。王爺見到世子年紀漸長,見面就會教訓:“不要靡費,不要浪費……”反正是要知道勤儉。
只是笑的朱睿分了一半給朱小根道:“快,趕快數數是多少張?”隨身翻看一下,張張都是一千兩,不由得世子朱睿心花怒放。
數數自己手里的,是五十八張,朱小根也數完了:“是四十二張,四萬兩千兩銀子呢,這錢,這真是不小。”兩個人交換一下再數一遍,依然是四十二張和五十八張,朱睿笑嘻嘻地把銀票收起來,對朱小根道:“走,咱們看看那刀去。”
懷揣著十萬兩銀子的朱睿走上兩步,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總覺得父親不疼自己,可是在自己需要什么的時候,總是適時送到,再看看身邊的朱小根仰著臉看著自己又停下來,朱睿心里明白,這個奴才會時時的往父親那里送消息,想一想父親對自己如此關注,朱睿這一次覺得溫暖,心里是明白,這是父親的關懷讓自己覺得溫暖無比。
這錢不給毅將軍只給自己,朱睿呼吸一口清閑的空氣,心里興奮之極,父親最疼的還是我,就和母親說的是一樣。
走到自己院門口,又遇到豐年打著油紙傘過來,看到世子含笑站住:“王妃讓我來看看世子,”也是給錢的,給了一萬。沈王妃對于兒子買刀是不知道行情,以為一萬兩應該足夠。
“母親那里替我說謝謝。”深得父母之愛的朱睿心花是不停地怒放,這樣的雪天,小雪飛舞陰霾低沉,可是心里是說不出來的開闊。
世子朱睿見過祖母、母親和父親,一共拿到十兩零一萬一千兩銀票,誰給的最多,當然是父親給的最多。是因為父親懂行情,母親是不懂,祖母是隨意給,朱睿這樣想著,臉上是笑容走上臺階來。
先看到的是姚雪慧從一旁廊下走過來,撇著小嘴兒道:“你總算是回來了,我等著看你怎么收場,一把什么破刀,刀外面連個寶石玉呀的裝飾都沒有,開口就是幾萬兩銀子,你有錢給嗎?我等著看你笑話。”
“雪慧你也在,”朱睿趕快往四面看一看,裝腔作勢地道:“我的狗還好吧?”姚雪慧又接著撇撇嘴兒道:“我好著呢,它們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然后才關切地問道:“說是朱伯父又喊了你去,你又同人打架了?”
朱睿搖頭只是笑:“沒有,父親找兒子說說話不是常有的事兒,多找幾次才叫好。”姚雪慧驚奇一下,象是看到流星一樣,然后用手里的繡著寒梅的玉色絲帕掩住口輕笑道:“好啊,我對朱伯母說,你忽然不怕朱伯父去了。”
從蔣府出門才開始下的雪,朱睿身上并沒有遮雪的東西,這一會兒近房里廊下比外面院子里要暖和,頭上落的雪花開始化成雪水濕乎乎地頭上,朱睿奪過雪慧手里的絲帕,在自己頭上擦了擦再塞回到雪慧手里:“還你。”
姚雪慧看看自己變成皺巴巴的絲帕,嗔道:“要擦應該用房里阮姑娘的絲帕,怎么用我的呢?”正在打簾子進去的朱睿停下腳步,回身來又同姚雪慧笑道:“為什么要用她的,偏用你的。”
北風從院子里吹過來,姚雪慧剛從房里出來去凈手,身上只是一件在房里穿的薄錦襖,在風中縮著脖子還是不肯進去,用手指在自己臉上刮著小聲羞朱睿:“聽人說,朱伯父昨天請了阮大人來,今天阮姑娘又特地來看你,一定是要同你訂親了,你以后只麻煩她吧。”
朱睿沒皮沒臉地問一句:“怎么不訂你?”姚雪慧仰仰小臉兒,傲氣地道:“我媽說了,訂誰家也不訂你。”然后板下小臉兒,很是正色:“以后大了,再象小時候那樣廝鬧,我就惱了。”
伸出手來一打簾子先進去。
跟在后面進來的朱睿先進的是自己房里外間,只有兩個小丫頭在房里打掃收拾,內間聽到不時傳來歡笑聲,朱睿不高不低的聲音又說一句:“我睡你房里那一次,你惱不惱?”
氣呼呼轉身的姚雪慧回過身來嗔怪也是嬌音柔柔地:“你那不是小時候嗎?”朱睿看著姚雪慧發脾氣也是名媛的作派,分寸不失,想想路上遇到的小姑娘牙尖嘴利,痛快淋漓的罵朱小根,不由一笑,又貧一句:“現在我也不大。”然后先于一步走進房里去了。
世子朱睿離開書房以后,南平王朱宣忽然覺得心里象是空了不少,起身來在房內回想今天進宮去,又是幾天沒有見到皇帝,不想結發夫妻感情和睦,一旦分離,居然能這樣摧殘人。
自從皇陵上回來,每見到一次皇帝,就覺得他老了幾分,時間象是在皇帝身上一日一年地在過,而旁人還是一日一日地在過。
“朱卿,”皇帝的聲音在溫暖的御書房里聽起來也是格外的寂寥:“你看朕老了嗎?”老了沒有,這也是朱宣有時候會有的想法,古人在六十歲以上都算是長壽,皇帝今年五十多,朱宣今年四十多。
朱宣會覺得自己老,是因為對妙姐兒日益情重,讓朱宣表現什么沒有妙姐兒我就活不了的那種愛情場面他是表現不出來,不過看著妙姐兒日益出落得成熟美麗,南平王就會時有嫉妒之心,出門會客就平白讓人看了去。
好在有孕不用出門,家下人里看王妃,也應該象天人一樣,朱宣老的想法就是從這里而來,比妙姐兒要大上十幾歲的年齡,以前覺得挺好,每每看到妙姐兒孩子氣,還好表哥是個成熟人。
身邊的世交們,夫妻兩個人都是年齡相仿,成親以后不能夠互相容忍,或是互相去指點,都是少年人,或是一同步入年長,誰也不服誰,有點兒事情都覺得自己對,都有一通道理。以前朱宣覺得大就大些吧,不是挺好。
外面也遇到一些自己覺得自己聰明的女人,有如前朝女皇那樣在大業霸氣的女人古往今來能有幾個,女人如水如花,需要男人如石柱如大山一樣有依靠,或許比喻不對,拋開母系社會不說,至少一直以來,歷史的洪流中,女人是溫情的,男人是陽剛的,一定要整個女人跟男人一樣,橫掃天下,這樣的女人不是隨手就能來一個的。
大多的女性在生活中還是在體現自己的女性美,就象一開始不少人對妙姐兒攻擊一樣,自己在生活中是不是陽剛如男人,而且不碰壁,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再說難聽些,遇到上司或是別的特殊環境,有沒有顯示過女性美?這樣就評論妙姐兒是小三個性,難道看不到是嫡女這兩個字?還是嫡女就應該板著臉,一點兒柔美也沒有,有如源氏物語中的葵姬?至少葵姬是冷漠。
說別人容易照自己難,至少母系社會沒有發展下去,就事實來說,沒有發展下去的東西可以就目前來說被淘汰了。
夫妻日益情深,朱宣年紀愈長,在別人看來壯年精干,圣眷常厚,六皇子去了皇陵,眼前最有希望的就是五皇子,而五皇子則是朱宣的直接姻親了。不管怎么看起來,南平王這一枝都是有圣眷的。
只有南平王自己,為了年青的小妻子比自己太小,一個人要想一會兒。此時思緒還在御書房的朱宣再想想皇帝接下去說的話,語音更為蒼老:“朕近日里來,總覺得精神不濟,有什么事情讓五皇子幫著管管吧,朕需要多休息。”
看著朱宣躬身應道:“是。”皇帝又是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道:“朕竟然會老?”朱宣只能躬身站著,這話不知道怎么回,主要是皇帝,的確是老了。
宮室里一片靜寂中,皇帝也覺得自己失態,這才重新打起精神來,反過來笑話朱宣:“不要看你現在還是有精神,你也快了。”
回來以后的朱宣再看到兒子也象自己小時候一樣,開始置辦這些太夫人嘴里的破銅爛鐵,更是感懷年華易逝,窗下也有銅鏡,一向是南平王整衣冠用的,走過去照了一照,再看看自己臉上新生出來的皺紋,再想想妙姐兒這個壞丫頭。
昨天表哥看到有皺紋出來,對著妙姐兒獻了一次殷勤:“表哥又有皺紋了?”壞丫頭看過以后,反而鼓起嘴:“這以后,還怎么帶的出去?”朱宣又笑一下,看看沙漏到中午了,正要問一聲兒,朱壽在窗外已經回話:“王妃房里的瑞雪來請王爺,是回去用飯呢,還是在書房用?”
“這就回去,”帶不出去的表哥決定回房陪著小丫頭用飯去,信步出來接過披風來披上,外面依然小雪,朱宣想起來自己躍馬南疆,第一次打勝仗也是在小雪天。大步走出房門來,在小雪里往房里走,依然是覺得身子挺拔,步履敏捷,南平王也才剛出四十歲沒有多久,朱宣微微一笑,要我老,還早著呢。
在房里的妙姐兒肚子隆起不少,又是冬天穿得厚,更顯得不少,朱宣一進來看到就笑逐顏開:“會踢人的嗎?”
“還沒有,”妙姐兒閃著眼眸一笑:“表哥晚上再摸摸看。”朱宣雙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下,這才過來捧著妙姐兒的小臉對看一下,取笑道:“看看過了一夜,表哥有沒有再多幾條皺紋。”妙姐兒每逢如此,就在認真搬著朱宣的面龐看一看,自己忍不住笑:“表哥不能再取笑你,你還是好看的表哥。”
小桌子上取過一封信來,是衛夫人的,妙姐兒笑著道:“父親母親已經到了家里,是過了三天才來的信,說是一切都好。”
衛夫人臨走的時候對妙姐兒小聲說過:“以前說回去,還會有點兒擔心,現在不用擔心了,家里是三個,我也是三個人回去,就是說話都是三張口對三張口。”家里三個姨娘,衛夫人又給沈居安新買了兩個丫頭,這一下子衛夫人覺得底氣十足。
妙姐兒當時嘻笑一下:“還有父親呢,”衛夫人再接著低聲道:“可不是,你父親要成香餑餑,以前在京里算是怠慢他,宮里住著時有幾天不回來,等著他來催才回來,現在看來我要想想如何奉承他才行了。”
朱宣只聽到平安兩個字就不再說什么了,讓人催飯來,又想起來問一聲兒子們:“說今天客人多,世子的朋友,毅將軍的相識,端慧也來了幾個閨友不是,飯送過去了?”
“送過去了,”妙姐兒帶笑看著朱宣,從丫頭們手里接過剛送上的烏木銀箸遞到朱宣手上:“表哥越來越關心了。”
朱宣只能道:“想來是老了的原故,霍將軍,你見過的那一位老將軍,以前沒有這么嘴碎,一年比一年話多,見到就要絮叨幾句。我呀,也快變得跟他一樣了。”以前何曾管過兒子們吃不吃飯,餓了自己當然會吃。
“表哥人是沒有老,只是心老了不少,”妙姐兒打趣道:“話多不好嗎?我喜歡聽呢,我以前不是總說話給表哥聽。”沒有想到是由自己身上而起,引起朱宣覺得老了的妙姐兒還在笑。
朱宣半真半假的道:“看著你這小老婆,所以覺得老。西陵侯再問我,他收房十六歲的丫頭行不行,我就讓他算了吧,沒的映著人老了不少,沒事找這種不舒服去。”
“兒子要買什么刀,我讓人去問一問,要幾萬兩,”妙姐兒只和朱宣說別的,沒有把朱宣覺得老放在心上,依然是壯年精干,談什么老不老。妙姐兒此時只是怕兒子們上當:“我又不懂,才請表哥回來用飯,表哥給拿個主意,幫孩子們看看去。”
朱宣一聽就“哦”一聲:“你今天不是專等著表哥在吃飯,兒子們大了,遲早是有媳婦的,到那時候,沒有人理你,看你找不找我。”妙姐兒嘻笑一下,才聽到朱宣隨意地道:“上當能長記性這當也沒有白上,就怕上當不長記性,不是他還沒有掌家,隨他撲騰去吧,最多你多出幾個錢罷了。”
從不讓給錢到少給一點兒,現在算是放開了,妙姐兒當然是喜出望外,趕快道:“多謝表哥,還是表哥想的周到。”朱宣只是道:“只是你別為他們上當不高興就行了,還是小孩子呢,又是剛開始弄這個,花點兒錢就花吧,也不值什么。”
房里夫妻兩個人極樂融融地在說家事,房外雪尚飄,把這院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埋在這雪里,偶然有強勁北風吹過,也會吹落一個枝頭上冬日殘存的大紅大柿子,就有一個小丫頭要跑出來撿著拿進來看:“又掉了一個,再這么吹幾天,這枝頭上一個不剩了。”
下午睡起來,來的客人是丁正巖的夫人,卻是來求事情的,沈王妃坐在錦榻上,正在看著小丫頭裝銀熏球,把商隊帶回來的花里提出來的香精油滴在銀熏球里,果然是一室玫瑰花的香氣。
正在思索著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用花瓣做這個,街上雖然有的賣,自己做的更澄凈,丁夫人就來了。
自從丁正巖在南平王帳下后,丁夫人更是時時地來看,沈王妃又孕了,丁夫人都覺得她挺有運氣,一胎接一胎地生,只是來了見了丫頭都是沒有開臉的,讓丁夫人又要疑惑,王爺就這么陪著有孕的王妃不成?
“才從街上來,看到士兵們又抓人了,還是國喪期間不許嬉戲的事情。”丁夫人來一次就把街上的事情告訴妙姐兒,知道這位貴夫人愛聽這個。
妙姐兒是聽得津津有味地,可是卻不亂評說,只是道:“今年這個年,我也吩咐管事的,鞭炮花燈采買這些都停下來。就是舊年的用一用就行了。”家里的小戲子太夫人要聽一聽,也是在自己房里聽。
“是我一個親戚,也在晉王爺那里,”丁夫人這才把事情說出來:“晉王爺的人有不少被刑部帶走問話,去了以后沒有回來的也不少,”丁正巖去晉王那里,就是這個親戚推薦,晉王又問過別的清客,也有認識丁正巖的人,丁正巖是這樣去到晉王那里的。
妙姐兒認真聽著,心里想著,衛夫人幸虧是走了。這一次大家看法一樣,朱宣讓走,衛夫人想走,沈居安是一定要走。聽著這些客人帶來的消息,街上竟然是沒有一天不在抓人,象丁夫人說的,有抓了去沒有回來的人就也不少。
想到朱宣說老,妙姐兒的直覺,要改朝換代了,此時唯一的一個人選當然是五皇子殿下,端慧郡主未來的舅舅。
妙姐兒讓丁夫人報出名字來,丁夫人卻是事先有準備,寫在一張紙條上拿過來的,然后臉紅:“我寫得不好,我們老爺還在軍中,我就自己寫了。”
“瑞雪,”妙姐兒喊過丫頭來把紙條交給瑞雪:“讓朱祿拿去送給刑部的袁大人,問問看這個人犯了什么事情?”這位袁大人忽然就被表哥收伏,妙姐兒只能當作朱宣的魅力無比,總算是把袁大人給籠絡到手。
一位鐵將軍是破案子的能干人,這位袁大人卻是審案子的能干人,妙姐兒只是淡淡一笑,外面的事情還是如以前一樣,朱宣讓看就看一眼,不讓看也在家里也是事情不少,何必一定要去表現我很關心我很強,想想朱宣說老,妙姐兒心里心疼他,還不是事情太多。
然后丁夫人再說的話讓妙姐兒只是驚愕,丁夫人也是很為難的樣子:“托了我多少次,讓我來給王妃這里求個情,說想來看看王妃,只是王妃忙著呢,不得見。”
妙姐兒看看一老本整面相的丁夫人,再想想妖冶的秋夫人,這兩個人怎么也想不到一起去:“夫人和秋夫人倒是親戚?”一個是賢惠之代表,一個是妖精之最,居然是親戚,可見妖與人的距離倒也不遠,只在心里一念之間。
丁夫人含笑道:“她算是我表妹,她隨母親,從小兒生得好,我隨我母親,是個本分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