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天氣明顯轉涼。白文蘿換上夾絮的襖子,梳好頭發出去一看,秋日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冰涼的空氣里全是蕭索的味道。走到廚房那,見早飯蕓三娘已經做好擺在桌上,還冒著熱氣,里頭卻不見蕓三娘的身影。正好這時聽到鋪子那傳出一些聲響,她便走了進去,就見蕓三娘正整理鋪子里的東西,還特意把幾匹簇新的細棉布給挑出來,單放一邊。
“娘。”她喊了一聲。
“喔,起來了,早飯吃了沒有,娘已經做好在廚房那了。”蕓三娘回頭看了她一眼,輕輕笑道。
“娘,你——怎么不多睡會,你的臉色不太好呢。”白文蘿看著她明顯凹陷下去的眼眶,還有那蒼白的臉上怎么也掩飾不住的疲憊,一陣心疼地說道。
“反正也睡不著,還不如起來把這些東西都整理一下,心里也踏實點。”蕓三娘搖了搖頭,看著這住了近十年的地方,想著就要搬離這里,心里終究是覺得不舍。
“也不急這一會,而且這些東西也不可能都拿過去的。挑幾匹好的出來,或是帶走或是送人,剩下的就都低價轉賣給別的布莊吧。”
“娘也是這么想,噥,這幾匹就是打算拿給劉嬸他們家的。”蕓三娘點了點頭,拍了拍單放在桌上的那幾匹棉布,嘆了口氣,然后就把白文蘿拉到桌子旁邊一塊兒坐下,接著說道:“蘿兒,娘這會跟你說些話,你好好聽著。”
白文蘿乖乖坐下,點了點頭,便靜靜看到蕓三娘,等著她的話。
“好孩子,這話,娘昨兒擱在心里一個晚上了。”蕓三娘說著就不自覺地抬手往白文蘿發辮上摸了摸,不知不覺就長這么大了。又聽話又懂事,還知書識禮,除去這個身份外,她閨女真不比哪個大家小姐差的。
“娘你說,不管什么事,我們一起想辦法。”
“不是娘的事,是關于你的事。”蕓三娘搖了搖頭,眼中帶著愧疚。
“我的?”白文蘿一時有些困惑了。
“傻孩子,就是你的親事啊。”蕓三娘嘆了口氣,接著道:“年前的時候,劉嬸不是跟娘給她家小武提了這事嗎,原是說過了這年,就給你們兩定下來的。可如今……這事,多數,是要黃了!”
白文蘿恍悟地點了點,然后說道:“黃了就黃了吧,反正先前也沒定下。”
蕓三娘看著她說得這般不在意的樣子,心里更是難受,抬手擦了擦眼角才接著道:“其實,娘把你們帶進那伯爵府,最對不住的就是你。”
“娘怎么這么說?”白文蘿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說道。
“……你不知道。”蕓三娘有些發怔地看了白文蘿好一會,然后才說道:“蘿兒,再過小半年,你就十四了,剩不了多長時間,就是真正談婚論嫁的時候。可是,只要進了那伯爵府,你的婚事,就是由他的正房夫人來做主的,娘,插不得半句嘴!”
其實一直以來,白文蘿對這婚事都沒什么概念,到底是無知者無畏,還是真的不在乎,或許她自己也分不清。不過這會她倒是明白蕓三娘在擔心什么,想了想便安慰道:“那樣的大家族,到底面子上的事情還是得顧的,她也真不敢就拿這事亂來,再說,怎么也還有兩年的時間。”
蕓三娘搖了搖頭道:“娘以前不是沒見過那些表面光鮮亮麗,底下齷齪無恥之徒,若她抱了這樣的心思,就真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了!”
白文蘿還想說什么,蕓三娘拍了拍她的手,止住她的話接著說道:“蘿兒,你好好聽娘說。女子這一生,主要還是嫁個好人家,下半輩子才能有著落,其余的什么都是假。她雖是正房夫人,按理你的婚事是由她來做主,可是那府里卻還不是她一人只手遮天,到底那上頭還有個老太太,如果到時老太太能為你做主,這事情才能靠譜,你明白嗎?”
白文蘿沉默了一下便點了點頭道:“我懂了,進了那里后,我會好好侍奉老太太的。”
蕓三娘點了點頭,有些心酸地說道:“軒兒畢竟是個男孩,書讀得也不錯,只要他能安安穩穩過幾年,以后考個功名,在那樣的家里,必會得他父親的重視。娘主要擔心的就是你,進了那里后,你要好好為自己打算,知道么。”
白文蘿又點了點頭。
“心里明白就好,好了,去看看軒兒起來沒,幫他梳洗一下,完后一塊吃早飯。娘看什么時候把這些東西給劉嬸家送去,順便說說這事。”
“娘是要照實說嗎?”
“不了,就說你爹那邊有人找過來,要接你們回淮州去,估計以后都不會回來了。”蕓三娘搖了搖頭,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后又開始整理鋪子里的東西。
于是下午的時候,蕓三娘便拿上那幾匹挑好的細棉布,去了劉嬸家一趟,差不多說了一下午話才回來。劉嬸雖不舍,也覺得惋惜,但這事也不好攔,只得噓唏了一番,又打聽是哪一日走,她好來送送。蕓三娘只說還沒定下具體是哪日,總歸還有幾天,怎么也得等家里的東西都沒收拾完了才走。然后她又拜托劉嬸這事別到處說去,前些日子的瘋言瘋語雖是早消停,但她怕因為這事又引起別人的注意,再說出什么來,讓孩子他爹那邊的人聽了傳回去到底不好。
劉嬸也明白這個理,直說她想的周到,然后就點頭讓她放心,只管收拾東西去,到要走的那天告訴她一聲就行了。蕓三娘這才松了口氣,第二天就接到了白孟儒讓人送來的信,說是明天就派人來接他們,那信里還夾著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蕓三娘看著那張銀票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趕緊把白文蘿和白文軒都叫到跟前來。然后從她那小柜子底下把那裝銀子的小匣子拿出來,數了數,總共還有一百二十兩。
“娘差點忘了,那伯爵府里雖每月都會有月例,但若要想做什么行方便的時候,少不得上下打點一番。在那樣的人家里,其實需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想要過得好點,你們又是剛進去,光靠那點月例指定是不夠的。這些錢蘿兒小心收著,一會娘去給你把一部分換成碎銀子和銅錢兒,以后這錢放哪兒自己要知道,可別交給丫鬟管。軒兒有什么需要的時候,要記得找姐姐,不夠的話娘這邊還有。”蕓三娘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給那些銀子分撥兒。哪些換成碎銀子,哪些換成銅錢兒,還有那張銀票是不是也都給換成真金白銀,或者就這么留著,放著也方便點……
白文蘿默默地看著為這事精打細算的蕓三娘,說了這么多,她卻從未為自己考慮過一點。進了那里,她很可能從此就在那個地方終老一生了,到死都只能掛著姨娘的身份。而那個男人,白文蘿清楚地記得,那天看到他和蕓三娘站在一塊的時候,那人看著甚至比蕓三娘還要年輕上幾歲,可實際上,他是比蕓三娘整整大了一輪的人啊!
白文蘿只覺得自己的胸口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心臟緊緊縮著,隨著一呼一吸間,有酸澀的苦水從里頭一點一點地擠壓出來,慢慢溢到喉嚨那,嘴里漸漸發苦。
八月初三那日,一早他們就什么都準備好了,卻一直等到太陽偏西,秋風漸冷,黃昏籠罩大地的時候,才看到一輛灰撲撲的馬車慢吞吞地行過來。然后從里面鉆出一位看著不太面善的婆子,語氣冷冰冰地說是府里的老太太派她過來接他們的。白文蘿仔細看了那婆子一眼,瞧著有五十那邊了,身上的衣著很顯貴氣,手腕上帶著翡翠鐲子,油光的發上簪著幾只碧璽簪子。略顯發福笨重的身材,卻長著一副精明的臉,特別是那雙眼睛,就似掃描儀似的,一見到他們就先一個一個上上下下掃了幾遍才開口說話。
蕓三娘點了點頭,也不敢多說什么,帶著一雙兒女,有些戰戰兢兢地上了馬車。
秋風卷過,不知從哪里帶來一片已經枯黃的樹葉,在他們家緊閉的門前打了個轉,就慢慢落到地面上。
那天,趙武還在他爺爺家里,正準備明天回去,他包袱里收集了不少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兒,打算一回來就拿到白文軒這邊顯擺。
那天,蕭蜜兮正為自己新做的一幅繡品苦惱,不知是自己的針法不對,還是絲線的顏色選錯了,打算明兒找蘿妹妹看看去。
而那一天,白文蘿同她的母親和弟弟已經告別了以前的生活,坐在那輛灰撲撲的馬車里,奔向一個她不了解的,全新的環境。
第一卷,窮街陋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