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葵瞇起眼睛,躲避強盛的日光,想要看清楚車里的人,卻始終模模糊糊,不甚清晰。似乎車里人也看到了她,便在離她不遠處停了車。
此時,日光盛大里,她拉著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那里,不遠處是zl開頭的路虎攬勝。這場景很文藝,像是電影里煽情的片段。
通常,電影中,這個時候,從車里走出來的一定是盼望的那個人。然而,這畢竟是現實,從車里走出來的那個人是陳俊,并不是許二。
她略略有些失望,卻還是波瀾不驚的神色。陳俊走過來為董小葵,對著董小葵略一弓身,說:“董小姐,許少讓我送你去機場,他有些事,暫時不能來。”他一邊說,一邊伸手來幫她提行李箱。
“嗯。”她低聲回答,心里不免有些蒼涼。原本,在塵埃落定前,她多少還幻想他會出現在機場,在人潮喧鬧里,看見他搜尋她的目光,也許會帶著一絲絲的急切,但是陳俊的到來,讓這一點點的可能都沒有了。
這一場離開,與上一次一樣,注定是一場無處的告別。
她站在原地看那輛路虎攬勝,陳俊放好行李箱,為她打開車門。她從容地走過去,步履沒一絲一毫的凌亂。
車出了小區,七彎八拐,一路往機場去。盛大的日光里,每一種景物都似乎不甚真切。她一直看著周圍的景色,那些從來不曾習慣的北方景物,這一刻看起來,竟然有些不舍。
看了良久,眼睛有些刺痛。而車里冷氣很盛,董小葵感覺有些涼,卻并沒有讓陳俊調小一些。她只是安靜地坐著,卻不斷地想起許二的臉。
終于,在快要到機場時,她按捺不住,問:“陳俊,他是不是在醫院。”
陳俊坐前面駕駛座在開車,背對著她,并沒有回答。但是她看到陳俊從后視鏡里瞧了她一樣,是有些驚訝的眼神。
看來是猜對了。她便安然地坐著,等他回答。可是,等了片刻,他并沒有回答,只是說了一句:“董小姐,你不要為難我。”
她默然。也理解陳俊的處理,如果有人吩咐過他不得向她透露一點點的消息,那他便是一個字都不能說的。可是,很想知道他的情況。于是,她停了片刻,說:“陳俊,你只需告訴我你早上吃包子,還是饅頭了。包子yes,饅頭no。”
陳俊這下子更驚訝,連車速都略減。他從后視鏡里看她好幾眼。董小葵也不管他,咳嗽一聲,拉開話題,問:“陳俊,今早你吃包子,還是饅頭?”
陳俊緊繃著臉,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吃雞蛋掛面。”
“呔,你這人真不懂得變通,真沒幽默感。”董小葵嘆息一聲,靠著椅背。
車窗之外,地平線上,機場近了,有飛機起飛,來來往往的,從容不迫。可是,它知道不知道,它這樣的從容,瞬間有多少的緣聚緣散。
車到停車場,陳俊忽然問:“董小姐,你這次離開,是懷著什么樣的目的離開許少的?是不是只是回去參加你弟弟的狀元宴?”
董小葵沒想到一樣沉默寡言,木訥的陳俊會問這個問題。她一愣,還是推開車門走下去。盛夏的京城,白日里真是熱浪滾滾。她感到略略的焦躁,陳俊將她的行李箱拿出來。固執地擋在她面前,又問了剛才的問題一次。
她拉過行李箱,很嚴肅認真地回答:“我早上不是吃包子,也不是吃饅頭。我吃的是荷包蛋,還喝了牛奶。”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現世報往往來得很快。哼哼。她一本正經地匯報完早上吃的東西,斜睨陳俊一眼。他神色一愣,眉頭略微蹙起。然后低聲說:“董小姐,我是很嚴肅的問。畢竟許少不容易。”
“我知道他不容易。所以,原本我不該問的問題,我剛剛也是問了。”董小葵說,面目平靜地看著他。
陳俊顯得有些為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其實,我早上吃的是灌湯包子。”
“哦?可是包子王?”董小葵問,心里也擔心不知這陳俊的智商不知能不能聽懂她話語中暗指的。
果然,他一愣,眉頭一蹙,狐疑地問:“你是說進醫院的?”
董小葵沒說話,垂了眼簾。便聽得他吐了一個字:“是。”
原來自己的祈禱根本沒有用。果然,是許家的老爺子進了醫院,難怪許二會不接電話,難怪一向厭惡醫院消毒水的許二會呆在醫院。
她記得,他傷還沒好就嚷著回寧園。她耐心地勸說,卻沒有效果。他死活不肯留在醫院,說聞到那消毒水的味道就不舒服。
她終于是怒了,說:“你傷還沒好。你就應該呆在醫院,沒有其他條件可講。”
他忽然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我不喜歡在醫院。因為有很多的出生入死的兄弟進來就沒出去。當然——,還有一些,根本就進不來,然后就沒了。有那么幾個,還尸骨無存的。”
他的話語到后來越發的小聲,原本一直激烈反對他搬回寧園的董小葵感到心里疼痛,像是鈍刀在心上割了一刀。
她蹲身將沙發上的他摟在懷里,淚濕了眼眶,說:“好,我們回寧園。”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他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知道他心底的柔軟。而昨晚,他回來,鼻子尖的她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心里立馬咯噔一下。
因為,在醫院行走,或者只是簡單的看護,又或者只是去醫院陪著病人一會兒,是不會沾染上那樣濃的消毒水的。
當即,她就懷疑他是進了手術室。原本以為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又有誰受傷了。可是,轉念一想,陳俊說過他回許家去的,也一再強調他在許家,又加上之前在q大聽戴元慶提過許二的爺爺身體剛剛好轉。許大也說過那天晚上遇刺的真相瞞不過他爺爺的。
她其實只是猜測。卻不料,還真是這樣。那么,許家人對她什么看法已經不重要了。至少過去的許二沒有在這種事上犯過錯,如今犯了錯,卻是因為她。
她到底忐忑不安,只期望著這件事的影響是最小。這些事真是讓人頭疼,她吐出一口氣,低聲一句“過了危險期吧?”
陳俊“嗯”了一聲,又補充道:“不過,還沒醒。”
“嗯走吧。”她不想多聽,便提著行李往機場大廳走。
離登機時間不到一個小時,機場里人山人海的,喧鬧得很,陳俊一直跟著董小葵。她并沒有排隊,因為行李箱實在太小,可以放在手上,不必托運。于是在自動換登機牌處換了登機牌。
將登機牌捏在手里,她接過陳俊手中的行李箱,對他說:“你回去吧,好好保護許少。”
陳俊站在原地,又固執地說:“我之前問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董小葵淡然一笑,說:“那沒有意義。因為無論哪一種決定,我都是想他好好的。”
陳俊似乎沒太聽懂,只站在那里一言不發。董小葵則是轉過來,認真排隊進安檢。旁邊有年輕的男女告別,肆無忌憚的親吻。然后,那個女子倚著男子低聲地說話,似乎說的是吳儂軟語的方言,溫溫柔柔的。不知怎的,董小葵想起古代從軍。那些男子奔赴戰場,妻子也是這樣舍不得吧。
想了想,又覺得荒謬。這里不是生離死別,不過是人生中正常的告別罷了。心情這樣潮水,情緒這樣波動,要不得,要不得。
董小葵,你必須要沉靜,必須不要這樣傷春悲秋,必須要堅強。護得住自己,才能護得住想護的人,自己走得穩了,才能有力量扶得住別人。
是啊,最近似乎已經傷感太多。似乎在他身邊,總是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小女孩。
她聳聳肩,在心底說:要振作起來,加油,加油。
可是,當低頭看手中的飛機票,還是有略略的傷感,她唇角揚起,努力抬起頭,看著排著隊準備過安檢的人群。終于要輪到自己。
她不由得往后看,陳俊還站在那邊,是出港的高峰期,人越來越多。她下意識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明知他在醫院不會來,卻還是懷著一絲小小的希望。
她看了一陣,又笑自己的傻氣。轉過頭來,那位工作人員已經微笑著提醒她。她遞上身份證和登機牌,等著驗證的時候,再一次回轉,依舊是人潮擁擠,但沒有那個人。
這一次,她接過機票和身份證,拖著小小的行李箱進入安檢,照例,手提電腦,手機都要拿去掃描。她將電腦放進去,行李箱也放上去,剛剛過了掃描,電話卻叫起來,她也顧不得,立刻就去拿電話。果然是許二來電話。
她摁了接聽,他問:“小葵,在哪里?”
“在安檢。”她回答。
“你已經進安檢了?”許二問。
“嗯,是的,你在哪里?”她問,其實心跳得很快,她知道他在機場。
“在機場大廳。”他說。
“那我出來。”董小葵說著要往外走,幾個工作人員立刻說這不是太合作規矩。
她還沒走出去,許二卻在電話那邊說:“不用出來了。乖乖進去吧,省的麻煩。”
“哦。好吧。”她有些失望,其實她還想再看看他。不過,她還是乖巧地掛上電話,接受全身的掃描。然后拖著行李箱站在那里看了許久,人潮之中,沒有他的身影。
她給他打電話,說:“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按時吃飯,少抽煙,照顧好自己。還有,龍飛虎翼,好幾天沒洗澡了。”
他“嗯”了一聲,又催促她進去吧。她“嗯”一聲,立刻掛上電話,眼淚模糊了視線。她拉著行李箱從容地往候機區走去。
寬敞明亮的候機大廳,她坐在椅子上,塞著耳塞,反反復復聽《每當變化時》,看著窗外起起落落的飛機。忽然,旁邊坐了一個人,說:“還有二十分鐘,依照這班飛機的慣例,會晚點四十分鐘,也就是說還有一個小時,你也真著急。”
“今天會晚點嗎?”董小葵笑著問,并沒有轉過來。是的,她聽出是他的聲音。
“下面電子牌寫了。”他平靜地說,兩眼平視前方。如果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他們是接頭人呢。
“哦。懶得看,這里椅子舒服,光線良好,沒那么多打擾。”她回答,然后問:“你事情處理完了?”
本來,她想問:你怎么在這里?可是轉念一想,對于他來說,他想做的,必然是可以的。他的權勢,他的能力。
“嗯。還沒有。看看你,一會兒還得走。”他閑話家常。
“沒處理完,就不要趕過來了。跑來跑去的,你也不嫌麻煩。”她說,心里到底是甜滋滋的,終究他還是來了。
“原本是想親自送你的,中途又有些別的事。”他解釋。
“我理解。”她說,云淡風輕的口氣。
他“嗯”了一聲,然后轉過來瞧著她,良久,只說了一句:“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有什么事,你應該知道找誰。”
她忽然覺得這場景很古典,想起那古詩十九首里的叮囑“努力加餐飯”。分別的人,想對方好好的,就這樣去祝福。
“我會的。”她已經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微笑著看著他,說出這句話。
他的電話則是響了幾遍。他有些遺憾的神情,然后有些無奈地說:“我還有些事,要走了。”
“你要注意安全。”她急切地叮囑。
許二走幾步轉過身來,對她點頭,說:“嗯,你記得要努力吃飯,努力照顧好自己。”
“好,我會的。”她回答,微微笑著。
他轉身,往出口走。步伐很快。董小葵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內心從未有過的平靜,淚濕了眼,唇角揚起笑,心里卻在默念那一首“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那才是最質樸的心意。
仲霖,我知道。她看著窗外明亮的天空,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