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
云錦樓因為太久沒有客人上門,里里外外都有一股子灰塵味。到了這樣的雨天,就變成一股子叫人厭煩的霉味。
小二正靠在門邊,懶洋洋的打瞌睡。他也受不了這屋子里的霉味,下了雨,外邊的風倒是清爽。夾著水汽,沁人心脾。
一把繡著鳶尾的紫骨傘,停在了云錦樓的牌匾下。
小二懶洋洋的抬起頭,總算有客人上門了。
原來是兩位姑娘。
小二首先注意到的,是執傘的那個。那姑娘生得美,又俏又玲瓏,有一股子天生的傲氣,一看就是大家出來的。只可惜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一人,雪白的手指執傘,穿的連黃裙子倒有大半都打濕了。看起來是個丫鬟。
另外一個,大約是個主子,卻有些叫人失望了。她生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穿著也平平無奇,甚至比她身邊的丫頭也不如。只是那雙眼睛很特別,似乎,眼珠子,比常人要淺一些。而且有些無神,好像不如常人的眼珠子靈活。但也是因為這樣,她在一遲疑的顧盼之間,卻也有一種極動人的風韻。
但這種相貌,人家看了第一眼,就不會想看第二眼。何況有這樣一個美貌的侍女在側。
小丫鬟看見小二呆呆地只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嫌惡地皺皺眉,道:“小姐,您真的要盤這間鋪子?光這霉味兒,就夠嗆的,要打掃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小二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還在呆呆地瞅著人家:“什,什么?盤鋪子?!”
那被稱作小姐的,名叫安明兒。她倒是笑了一笑,道:“我看就這兒罷。走了這許久,我也不想走了。這里離襄陽也夠遠了。”
說著,她便伸出一只手,拂開了被雨水沾到額頭上的發絲。
小二眼睜睜地看著那只手伸出來,一下子又恍了神。
這姑娘長得平平無奇,沒想到手卻生得奇美。潔白,柔韌,修長。并不是常在閨中的女子的柔若無骨,仿佛蘊含著某種溫柔的力量,又堅強又可靠。
安明兒低聲道:“小二哥,去請你家掌柜的出來相見罷。”
丫鬟名叫昭兒,早就不堪淋雨,咋咋呼呼地引著安明兒進了門,一路抱怨,將傘一收,甩了一路的水:“這酒樓的桌桌椅椅也忒破舊了,叫人看了就心里厭煩。若是把這鋪子盤了,只怕花在整修上的銀子都不少!”
可恨她們一趟出來,身上也沒有帶多少銀兩。若是這個酒樓做不起來,那就真的是要喝西北風了。這山高皇帝遠的,要帶個信回襄陽求救,也難。真不懂小姐為什么要走這么遠。
昭兒一路抱怨,心中卻又突然想到,安家是江南首富,安老爺官拜江南織造,產業遍布天下。這里好像離晉陽不遠,那里必然有安家的鋪子。那就算……也不怕撐不下去。
這么想,她又安心了一些。
掌柜的很快就被請出來相見。
安明兒已經自去桌邊坐了,取了一個杯子,慢慢地灌冷茶。
見了人,她也站起來見禮:“掌柜的。我從揚州襄陽來,想要盤這個鋪子。您看合適不合適。”
她淺笑盈盈,來了便挑明了目的。也是路上勞累,著實經不起折騰。
掌柜的卻有些猶豫,起初想的拒絕之詞也一下變得模糊。他猶豫地看著這個平平無奇的女子,道:“請問小姐……”
安明兒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我姓安。”
掌柜的頓時如遭雷擊。做生意討生活的人,誰能不知道襄陽安家。他的聲音不禁帶了一絲輕顫:“安小姐,請問襄陽安家是小姐的……”
安明兒淡淡地笑了笑,道:“是一房遠親。”
昭兒心里嘀咕:小姐,您分明就是安家的嫡長女。
有安家的名頭在上,掌柜的自然不敢拒絕。
安明兒這次出來,身上帶了一千兩。商定價格,八百兩盤了鋪子。主仆倆一下子就變成了瀕危的窮人。
所幸這個鋪子的掌柜并不住在酒店里,當天就可以接手下來。掌柜的臨走時得了一封安明兒的舉薦信,舉薦他到安家去做事。這樣就可以保證安家女流落到這里的消息不流出去。
昭兒很快就收拾了二樓的一間屋子出來。一路嘰嘰喳喳,一邊抱怨一邊整理住房區的周圍,卻效率驚人。不得不說,當時安夫人把這個丫頭給了安明兒,確實有她的考量。
安明兒便自打著傘,在院子里亂走。
這個院子比她想的要好。前面酒樓的門面是頹廢了一些,但是收拾一下,也能齊整見人。后院不算寬闊,但是有一處,開了好盛的一叢菖蒲。在雨中顯得十分清新。院中有一口井,取水也方便。
整個后院一并就四個屋子。一個是廚房,一個是柴房,還有兩個是伙計的屋子。這里的伙計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今天那個小二,也馬上要走了。
剛剛注意過,二樓拐角的地方有個閣樓,可以住人,也可以置物。那個閣樓正好隔開了二樓雅間和住房,她們兩個到底是女孩子,住在那里也不會被打擾,挺好的。二樓一并三個屋子,她和昭兒可以一人一間。總之有多無少。
這也算是自立門戶了。
畢竟,這里和襄陽是很不同的,和常連山也不同。
安明兒從小目盲,又體弱多病,直到弟弟安小滿出世,才被高人帶走,治好了眼睛。因此她的眼睛總要比旁人遲鈍一些。在山上呆了十幾年,下山之后見了父母,父親富甲江南,母親艷冠群芳,弟弟也出類拔萃。但心里總是覺得有些隔閡。
家人待她的態度也是小心翼翼,總讓人覺得生疏。后又年紀漸長,安織造開始考慮嫁女聯姻。安夫人抵死不肯從,鬧到夫妻失睦。
在那個家里,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一個多余的人。
因此才有了她的出走。
雨還在下。
安明兒回過神。因為打傘,她的袖口滑到了手腕以下,上面有個疤痕還清晰可見。那里曾經受過一次深可見骨的傷。安織造下手,也太狠了。
不過那一次大鬧,她一時不慎,害安夫人磕壞了額頭,那個疤痕,大約也永遠消弭不去。
安夫人捂著額頭上的血拼死保她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安織造是真的要對她痛下殺手。
弟弟安小滿也慌了神,撲過來護在她們母女面前,結果這孩子哪里是安織造的對手。
那個慌亂的模樣,讓安明兒幾乎不能相信,就在那一天的前些日子,這孩子還對她說出了那些冷漠無情的話。
好吧,她是破壞人家夫妻和睦的人。
她是給弟弟造成壓力的人。
什么親情,什么財產,其實她都不想謀求的。既然她這樣多余,那她走便是了。
安織造的驚天美貌,安夫人的嬌媚無雙,怎么會生出一個丑女兒。安夫人親手為絕色的女兒易容,將她偷偷送出家門。
她說:“即使你一直在外面,也好過被你爹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嫁出去。娘沒用,保不住你。但你是安家的女兒,不管走到哪里,一定不會活不下去。”
安明兒雖然久居深山,卻并不傻。安夫人是真心疼愛她,甚至可以為了她舍命。她親手為她畫了一張人皮面具。
這樣想,她即使流落在外,心里也能更好過一些。
昭兒打開了二樓的窗戶,沖著她大喊:“小姐!上面是收拾好啦!你說我們去綢緞莊,先裁幾匹布,做被褥好不好?”
安明兒仰起臉,有幾滴雨落在她臉上,然后順著臉頰往下落,又麻又癢。她笑了,道:“好。去挑幾匹你喜歡的緞子。”
這丫頭是從小生活在豪門的,到了這個時候,也要先裁布做被褥,而不是管明天能吃什么。
安明兒親自下廚,用廚房里剩的一些食材做了一頓飯。大約這個酒店也是實在蕭條,一直沒有人上門。所以這里的食材,大概也是小二掌柜自己吃的。分量并不多。
吃飯的時候,安明兒就在琢磨。這廚子,真正能用的,大約現在還是請不起的。大約還是要先攢下一筆錢來。用安夫人的話來說,這叫作原始資本積累。
下午的時候雨便停了。
安明兒上樓去看過,這樓上的屋子里,床桌家具并衣柜倒是一應俱全,就是被褥之類的實在是臟舊。的確需要去選購一些布料。
主仆倆換了一身利索的衣裳上了街。昭兒依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安明兒依舊平淡無光。
安明兒挑了一家不起眼的鋪子,選了兩套布料,做褥子。
一并又買了許多布料綢緞,仔細看了一圈,安明兒心中有數,這家店子是不錯的。東西便宜,并不欺客。若是大批選購,還能方便一些。
便做了日后再來的打算。
主仆兩個在街上走了一圈兒,一路走一路問。安明兒大致將這個小鎮的路脈都弄了一個清楚。
回到云錦樓,安明兒抬頭,瞇起眼睛瞅了瞅那個牌匾。
昭兒在一邊探頭探腦,道:“小姐,正好您的書法出眾。您看,是不是另外題過一塊匾?這名字不好。”
安明兒點點頭,道:“確實該重新起個名字,不過不是首要之務。”
昭兒奇道:“那首先要做什么?”
安明兒笑道:“先進去把屋子收拾妥當,不然今晚要沒地方睡覺啦!”
昭兒驚呼一聲,抱著一大堆褥子就沖了進去。
到了夜里。主仆倆吃過飯,昭兒在燈下繼續做針線。她得用新買的緞子把被褥做出來。今晚不能不先委屈一下,睡這個臟被褥就好了。明個兒等新被褥做好,一并洗了,再換上。
安明兒自己提了水,在柴房里擦身。
清理完畢,她便自己把濕漉漉的頭發整理好,穿上了大紅色肚兜,和褻褲,半蹲在柴堆旁梳頭。
這里自然簡陋。襄陽安家的大園子,安夫人的屋子里有一個天然的溫泉,凝結天地之精華,卻被鎖在女子閨閣之中作為玩物。安明兒作為嫡長女,也常常在那里洗浴,其中滋味,自然是妙不可言。
如今這般,她也有些不習慣,不過也還好。
月色照進來,她慢慢地梳著頭,一邊想著心事。她的人皮面具丟在一邊的柴扉上,從側面看,只看到她濃密的睫毛和柔和的面部曲線。
如今身上的銀兩,不過一百來兩。招廚子,招小二,招賬房,自然是綽綽有余。但剩下的錢,若是要開一個高級的酒樓,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高級的裝修過后,剩下的錢,連食材都買不起。
選用中級食材,也不靠譜。在中級的裝修過后,食材消耗就只夠支撐最多一個月。若是這個月沒有賺錢,那真就是山窮水盡了。還是不要冒險的好。
何況云錦樓會如此頹敗,必定有他的原因。她們現在孤身兩個女子,正是需要錢又是要求穩的時候。一個中級酒店,并不出眾,加之云錦樓之前的失敗,很可能會一蹶不振。
那就必須先有大筆的錢財,才能安心做事。
那不如……
她想起今天白天,曾經聽說這里的石雕很出名。而有一個很大的石雕場,似乎就在這個酒樓的附近。工人們家里住得遠的,便只能早上帶著飯出來,到工地上吃午飯。這樣當然不好,天氣冷的時候飯粒變硬了,天氣熱的時候又變了味。
那云錦樓是不是可以把原來的招牌拆了,專門做飯給這些工人吃……
只要價錢便宜,味道不差,又方便。有新鮮的飯菜,總比吃殘羹冷炙好。
這樣做一兩個月,本錢少,也許,還能存點錢,圖謀日后?
安明兒畢竟是生手,心中還是有些惴惴。但是已經走到這一步,她也不想再猶豫。蹲在地上梳了半晌頭,直到頭發也要干了。
她終于下定決心,站了起來。明天就去寫帖子,招幾個手腳利落的小二和廚房大姐。賬房么,就先由她自己充任了。
安明兒心下開朗,便拎著人皮面具照著月影對著半桶水仔細地貼妥當了,然后穿上了外衣。正要將水桶拎出去倒了,結果走到門口,卻一腳踢到一個什么東西,差點栽倒。
安明兒不由得怔住,低頭一看,頓時嚇得差點要站不穩,將手中的桶也要丟出去。
地上橫著的,是一個人。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安明兒第一個反應便是驚駭。然后半天也緩不過神來,調息了半天,伸出來的手還是抖的,她低聲嘀咕:“娘啊娘,保佑他一定是活的……”總不至于就這么倒霉,剛花八百兩盤了鋪子,如果死個人在里面,報官以后生意就不用做了。不報官的話,就憑她們兩個女孩子處理,也要傾家蕩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