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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第十七章
翠芝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見翠芝披著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又道:你在這兒干什么?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將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里,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么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么,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里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這樣
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叔惠來吃午飯,他也只下來陪著,喝了兩口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象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于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里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象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里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后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時因為需要用人,機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么來。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只要心里還痛快就是了。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一下,又彷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隨即捧著咖啡進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后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楨曾經回到他們廠里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結過婚又離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里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楨。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有很大的一個天井。傍晚時分,天井里正有一個女傭在那里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里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墻搭了一張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號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里,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噢,別客氣。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著。翠芝掛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里想昨天剛想起曼楨,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還沒結婚?世鈞道:結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么說也比較清楚。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著笑了。世鈞沒作聲。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翠芝道:好好,嫌我討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鈞道:翠芝告訴你沒有,剛才有個姓顧的打電話給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楨,我剛才去找她,沒碰著。世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這些年都沒看見她?世鈞道:沒有。叔惠道:聽說她結了婚又離婚了,倒跟我一樣。這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以問他離婚的事,但是世鈞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沒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離婚了?怎么會——?為什么?反正絕對不會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又怎么著?他現在還能怎么樣?
叔惠見他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便岔開來說別的。翠芝又進來問世鈞:你好了點沒有?世鈞道:我今天不行了,還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飯。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樣?世鈞道:不行,你這些年沒看見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來沒預備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沒菜沒關系,今天我們別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還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過他們倆,翠芝還待商議吃哪家館子,要不要訂座位,世鈞催她快換衣裳,叔惠只得到樓下去等著。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發,世鈞躺在床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發,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里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些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今天她把頭發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閑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觀,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彷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么約會似的。她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聽見這話很感到意外,非常高興,笑道:還漂亮?老都老了。
兩個孩子看了電影回來,二貝站在梳妝臺旁邊看她化妝。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他平時在家里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一個人九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里究竟想些什么?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佛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翠芝走了,孩子們也下去吃飯去了。這時候才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再想到剛才說曼楨的話。一想起來,突然心頭咕咚一聲撞了一下——翠芝記下的電話號碼一定讓叔惠撕了去了。這一想,他本來披著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馬上下樓去。電話旁邊擱著本小記事冊,一看最上面的一頁,赫然的歪歪斜斜寫著顧三五一七四。叔惠一個人在樓下這半天,一定把號碼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經打了電話去。就在今天晚上這一兩個鐘頭內,她的聲音倒在這熟悉的穿堂里出現了兩次,在燈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他為什么不能也打一個去?老朋友了,這些年不見,本來應當的。她起初未必知道這是他家,等叔惠剛才打了去,總告訴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禮,彷佛怪她不應當打到他家里來似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不能一開口就像對質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輕人了,還不放灑脫點?隨便談兩句,好在跟曼楨總是不愁沒話可說的。難得今天一個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聽。專門聽他跟別人說話,跟她自己說倒又不愛聽。但是正唯其這樣,因為覺得是個好機會,倒彷佛有點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