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的風已是涼了些許,漕連府葫蘆湖里的蓮花兒隨風搖曳著。
連大河在抱廈里向比兒交了帳冊,走了出來。他伸手招過連大船,低聲道:“過幾日,我要去京城里辦差,我不在的時候,你事事小心,大小姐可不是個能糊弄過的。”
連大船連忙應了,“大河哥,你放心,不會出差子的。”想了想悄聲道:“大河哥,你是去京城接夫人么?”
連大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單是這事兒,還有四爺派下來的差事。”連大船一時恍然,“按說,姓崔的當初膽子也太大了些,為了除去大當家,竟然把四爺當槍使,也難怪四爺放不過他。”又擔憂道:“大河哥,他可不是個好擺布的,要不,我和你一塊兒去。”
連大河微微一,“他如今也疏忽了,在京城和天津來來去去的,總能被尋到空子的。你不用擔心。”
葫蘆湖西面的蓮香院忽:有了動靜,連大河和連大船轉頭看去,卻是桂姐兒被丫頭媳婦簇擁著從蓮香院里出來了。
連大河心中惑,蓮、桂兩位姨娘這兩年水火不容,現下為何又這般上門來探。連大船卻嘖嘖道:“她倒是轉得快,眼見著內事兒由大小姐掌住了,便想息事寧人罷。
連大河聽得似有些道,便也拋開。他又看了看抱廈連大船道:“呆會半葉出來問問她蓮姨奶奶寫了信沒有。大當家一直等著呢。”
連船站在抱廈前。等了半個時辰。眼見著晚膳地時辰快到了。仍是沒見半葉出來。他終不是耐煩。躲在樹下打了唿哨。
不一兒。一個大丫頭從里邊走了出來。四處看著。
她約是十歲。眉目如畫。嬌俏常身上拱碧蘭單衫兒淡雅可人。白綾綢裙子清清爽爽。雙腕上一對纏絲芙蓉玉鐲子。頭上地珍珠金釵兒閃閃亮是半葉。
連大船又打了個唿哨。半葉看了過來。
半葉走得近前了他一眼。“你又躲懶。叫大河哥看見了。你小心著。”嘴上雖是厲害。卻臉上帶笑。
她提著白綢裙子。偷偷兒和連大船溜到了假山后地背人處“什么事兒。快說還得去侍候大小姐。”
連大船嘻嘻笑著,拉著她并肩兒坐在草地上。半葉一邊嘀咕著“仔細我這裙子沾上了草根兒。”一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連大船小聲道:“怎么樣?你和蓮姨奶奶說那事兒了?怎的兩三天了還沒有動靜?大當家可是等著她寫信請夫人來淮安呢。”
半葉聽得他問,臉上便黯淡了些。她嘆了口氣精打采地道:“我能不說么盼了多少年了——”
連大船聽得她話里有話,瞅了她一眼,用肩膀撞了撞她,“瞧不出,咱們在淮安大街上一塊兒討飯時,我愣是沒瞧出你的心眼多,你啥時候知道的可從沒和你說過,大河哥——更不會說。”
半葉微一猶豫,連大船又推她道:“這事兒都快定下來了,你還瞞什么,和我說說。”
半葉啐了他一口,“我還不明白你?你打小就是個嘴碎的。”卻也不再遲,壓低了聲音,:“娶蓮姨奶奶進門那年,云夫人不是和她一塊兒來操辦婚事?蓮姨奶奶是她跟前出來的人,為了她的體面,大當家不是讓把東廂房重整,叫了人開工
連大船點了點頭,疑惑道:“你從這事兒上就看明白了看著這半半的,也是為著陳大人的體面——”
半葉悄悄兒在連大船耳邊道:“那一日夫人喝醉了酒,歇在卷棚里,云夫人因著云老爺中暑,先走了,我在二當家房里。那時節,大當家就去了卷棚里——”
連大船驚得目瞪口呆,“你是說,他們倆早就——”拼命搖著頭,“不可能,絕不可能,我眼睛沒瞎,要是早上手了——”
半葉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嗔怒道:“你急什么!我話還沒完,不想聽就算了!”
連大船亦怒了,“你怎么停在半路上,打小兒結巴的毛病不是好了么,我聽得急死了!”
半葉氣得直咬牙,拿他沒法,只得說道:“我從二當家房里回卷棚,就見著房里各處有些不對,似是有人來過。夫人床上的左邊帳幕被卷了起來,衣衫兒也有些亂,我原是想著我眼錯了——直到我看到床腳上的扇子——我分明記得是放在外頭屋子里的東坡椅上的!”半葉咬著唇,“我挨個想了,除了大當家不會有人得空兒。我再算了算時辰,必是不會怎樣,我就趁著夫人醉著,把扇子收了起來,將各處打理妥當,打那日起,我時時留心,也就看明白了——”
連大船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咋了半會舌,方道:“不管當初怎么樣,如今總算也是要如愿了。京城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只要夫人接了信點了頭,不過是轉眼的事。蓮姨奶奶可寫了信
半葉搖了搖頭,“沒有喚我過去取信。我如今被爺差給了大小姐,也知曉情形,只是她前幾日身子一直不好,時時吃不下飯——”半葉嘆了口氣,“她和夫人情份好,她一聽到陳大人死在黃河源,她臉色兒就灰了。后來我勸她寫信請夫人來淮安,也好照應一二。她只點了點頭,再沒出聲。”又慶幸道:“好在那年陳大人在清河出了事,我也領了爺的囑咐勸她寫信,想來這回她也不會多心。多虧她不知道爺的心思兒,否則依她的性情兒信她是死也不會寫的——”
連大船亦嘆了口氣“我說上回你怎么幫著那房里反了口,原是早明白大當家不想立正室——方才那房里去蓮香院,許是探病罷。”
漕連府已是掌上了燈。連府老爺帶著大小姐連比兒在正廳用飯。因著有了大小姐,姨娘們再不能陪坐,俱都與侍妾一樣,站在兩邊侍候。
半葉和籽字站在了比兒身后。桂姐兒領著侍妾們站在兩邊,蓮香卻沒見影子。
比兒看著面帶不安的蕊兒,微笑道:“我看著這幾日蓮姨娘胃口不大好蕊兒姑娘去吩咐小廚房,熬銀魚補湯送過去罷
蕊兒聽得比兒替蓮香說好話兒,暗暗松了口氣忙應道:“大小姐說得是,只是蓮姨奶奶這幾日進不了魚湯,奴婢讓人熬雞子湯可好?”
比兒笑著點了頭,“如今蓮姨娘的貼身丫頭還沒挑好又有些不好,蕊兒姑娘多費些心。”蕊兒笑道:“大小姐放心幾日我在她跟前侍候著。”說罷,便轉身下堂而去。
桂姐兒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屋角默默無言的半葉,冷冷一笑,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不用費她半點功夫。
更鼓敲響三聲是三更天。眾人都已熟睡,只有巡夜的人沿著走習慣的巡夜路子走動著。
葫蘆湖里輕輕的水波聲傳入了蓮香院中留在左廂房里的蕊兒已是睡熟了。內室里黑漆漆的,只有敝開的窗戶里照入一片月光。圓幾上的雞湯凝成了一片白油月色映成了慘白的顏色,和蓮香的臉色一般。
圓幾上嶄新的硯筆墨動一分,在月光下閃著利刃一般白晃晃的微光。
蓮香終是慢慢站了起來。
她推開門,半葉與籽定平夜的床位已經空了,連府老爺的親信舊人調去侍候大小姐,新的丫頭明兒隨她去挑。
蓮香的手輕撫過綾羅的被面,綴珠的床欄,螺甸的妝盒,金鑲玉嵌的珠寶,緩步走到了外室。
正房里紫檀木的家私,月光下泛著死光。蓮香走上去,坐在紫檀木羅漢床上,只覺像海靜的小棺材一樣又冷又硬。
院里的夜風吹拂著,將月亮與星星掃入了濃云之后。蓮香沿著走習慣的沒有暗哨的小路,慢慢走著。身上的葛紗衫兒在夜風中沙沙作響,腰間長長的白羅綃隨風飄動著。
她順石徑,走過了蓮香院前的開滿蓮花的葫蘆湖。
石徑轉彎外,便是董冠兒與秦萼的冠萼居,屋前醉芙蓉花圃里冷冷清清,花時仍未過去,賞花人卻久未來了。
蓮香的手撫過醉芙蓉花瓣,聽得不遠處隨風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配花閣里還亮著燈,淮安蘇戲的腔聲甚是悅耳。不過,便是花閣前的不知名小花們都懶得去聽了。
蓮香從配花閣前走了過去,一座空空的小院在黑暗中沉默著,里面花兒已是落盡,連梗枝與枝影都沒余下半點。
轉過三重竹林,便是桂花院。早開的桂花在夜色著彌漫著濃濃的甜香,雖是沒有了孩子夜以繼日的啼哭聲,男女交纏的歡愛仍是不絕。
然則,正北面巍峨高聳的正房將它黑漆漆、暗沉沉的影子壓了過來,桂花院中的歡愛便也虛幻了。
不過是雪見了雪沒了,花開了,花又謝了……
蓮香在二門前駐足,望向內宅外那一片黑暗不可知的世界,想要將腳伸出去,裙下那三寸小小的金蓮卻邁不動步,她慢慢伸出手來,細細看著那纖長柔軟,二十多年不曾沾過陽春水的十指,輕輕嘆息著,緩緩轉過了身去。
長長的白羅綃在風中飄蕩著,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連大河在睡夢中突地聽到一聲重重的水響,全身一顫,頓時醒了過來。
連大河看著黑沉沉的天,看了看身邊的侍妾四兒,坐在床上尋思了半會方醒過神來。
夢里聽到的那聲水響,分明是人墮水的聲音,卻又心是做夢。
四更鼓驀然敲響。
連大河心里打了個突。他披衣下床。四兒迷糊道,“怎么了……”
急急的敲門聲在院門上響起,“大河哥,大河哥,不好了……”
夜風從敝開的窗戶刮入蓮香房中,將空無一字的信紙吹得飛起,飄落到蓮香院外的葫蘆湖中,轉眼不見了蹤影。
蕊兒從葫蘆湖中被撈了起來,已是咽了氣,房梁上解下的蓮香,下身還在淌血,連大河怔怔看著兩人的尸身,重重跺了跺腳。
“大河哥……”連大船哭喪著臉,“怎么辦……蓮姨奶奶好像還懷著兩個月的孩子……我們都不知道……她就這樣上了吊……她怎么就這樣想不開……還有蕊兒,她都跟了大當家十五六年了……”
連大河嘆了口氣,“你不用怕,這不關咱們的事。是大當家親口吩咐半葉,讓她請蓮姨奶奶寫信請夫人來淮安的……”他轉頭看向院內,搖了搖頭,“蓮姨奶奶若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就算知道大當家對夫人的心思,不愿意寫信哄夫人來淮安,也不會走這條路……”
連大船打了個哆嗦,慌張道:“大河哥,我……我再沒和別人說過夫人的事……更不會和蓮姨奶奶說……”
連大河看著蕊兒被葫蘆湖水泡得青白的臉,還有她腳上系著的石頭,“蓮姨奶奶不知道,蕊兒卻難說了。她可是跟了大當家十五六年,半葉一個丫頭都能看出來的事,她會看不出來?”
“半葉是看著扇子猜出來的……蕊兒她是怎么知道的……”連大船左右看看,悄悄道,“那事兒我都不知道……”
連大河沉默半晌,“她……怕是只要看大當家的臉色就明白了……她不比桂姨奶奶蠢……她只是心性兒比桂姨奶奶好……難怪夫人喜歡她……”
連大船恍然,“難怪這些年來,她一直用心服侍蓮姨奶奶,怕是早明白將來正室夫人……只是……”連大船悵然看著蕊兒左腳上,用五彩絳帶系得緊緊的石頭,“蓮姨奶奶我明白,她和夫人那樣的情份,若是知道內情了,無論如何是不會寫信的。她本來就不得寵,再這樣擋了大當家的好事,怕就沒得好下場……蕊兒她又何必非尋死不可……”
“蓮姨奶奶死了,她以后還有指望么……難不成現在再去投靠桂姨奶奶?”
“夫人喜歡她……”
漕運總督衙門鐘鼓樓上傳來了亮更鼓聲,天邊已是開始泛白,連府的老爺快要起身了。連大河慢慢向連震云歇宿的桂香院走去,“她太明白了。夫人若是知道蓮姨奶奶自盡了,大當家的夢,就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