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的人還沒有出天津城,水患的警號兒已是從黃河邊。看書閣黃河下游幾省今冬極寒,河面還未解封,上游初溶的河水夾雜著大量的冰凌順流急下,在山西、山東、河南境內堵塞河道,大水禍及三省沿河州縣。
無處入海的大水再一次向北沖出黃河故道,沿著十余條小河,沖入了直隸省。天津衛雖是還未波入,但西邊山西、南邊山東、河南,還有直隸省邊界上的災民卻紛紛向天津衛涌來,怕不有百萬之眾。
齊粟娘一面替災民們難過,一面擔心著還在黃河邊上開冰通河的陳演。
“奶奶,聽說是黃河上游涌下來的冰塊堵塞河道,一路來得急,洪水一下子就泛出了百里,淹死的不算,凍死的都數不清了……”比兒的臉色一片黯然,“天津城里設了三十個粥廠,都供不上……”
齊粟娘半晌沒有言語,“銀子送過去了?”
“已經送到衙門去了,沒說大人的名諱。直隸城里縉紳捐銀施粥的不少,只是都不多,查家算是最多,也只有二千兩……他們家的家財是咱們家的多少倍?倒和奶奶捐的一個數……”
齊粟娘嘆了口氣,“難怪你爺直隸后每日里忙著制新河圖,黃河的凌災一發,受災的民眾怕是遍及直隸、山東、河南、山西幾省了,靠救災是靠不了的,還是得治水患。”抬頭看向比兒,“咱們再捐些,拿我的名諱兒去捐,天津城里的官家女眷總要跟著捐一些的。
”嘆了口,“查小姐成親后就和干舅舅上京去了,若是她在,或許也能捐些。”
冰凌水災過了半月,便也漸漸退了,天城里的災民們卻沒有歸鄉。天寒地凍,回家也是餓死著天津城里的施粥,才能保住性命。
齊粟娘接著兒,陳演已是進了城忙忙叫人備好了午飯,卻一直等到太陽落山掌上燈來,才見得陳演回家。
齊粟娘見得他面色沉重。久不語。吃飯也是心不在焉。小心問道:“黃河下游冰災……”
陳演卻是出神。壓根沒見齊粟娘說話。齊粟娘一驚。她和陳演相識這些年。只有當初在江寧小院中相處時演曾經對她地話充耳不聞。自打在德州成親后。陳演在治河、漕運、民政這類公事上再是用心。也從未漏聽她一句話。
齊粟娘心中忐忑。腦中尋思半會。正要開口。陳演卻丟下碗筷站了起來。急步走出廳堂了書房。他翻出自制地黃河圖。走到窗邊。借著窗外地夕陽察看。
齊粟娘持著兩支明亮地五柱燭臺走進書房。\\看書閣將一支放在書桌上。持著另一支走到陳演身邊。替他照亮羊皮青絹上地河源圖。待得他習慣了這份光照悄悄兒半步半步走著。用燭臺將陳演慢慢引到了書桌邊。
齊粟娘放下燭臺。站在陳演身后偷眼看去。陳演地手指正指著此次巡河地凌訊地段。齊粟娘微微咬著唇曉他必是憂心黃游下游冰塞水堵。陳演地手指隨著黃河河口一路向上。過山東經河南。便入了寧夏、內蒙北上溯源。皆北河督臺所轄之地。
陳演在燈下將舊制地黃河河源圖反復校對。齊粟娘坐在書桌對面。借著兩支燭臺光制鞋。
從永定河到高家堰,從揚州到天津,這一路上來,陳演的鞋總是她親手做的。打,捻麻線、裁鞋面鞋底,而后倘鞋、宣鞋,在鞋幫上納上同色的蓮枝花紋。
雖是也時常制衣,但總覺不及做鞋精心。每一只都縫得結結實實,每一只鞋邊上都繡上了蓮枝紋,僅僅是因為她只會纏這一種花樣么?也是,卻也不是。黃河奔涌,東去不絕,千里漫漫,崎嶇艱險。
齊粟娘看著即將燃盡的紅燭和窗外方升起的太陽,緊握手上的鞋,閉上雙眼,愿陳娘子在天之靈保佑……
太陽升了又落,落了又升,日子便過去了。
陳演連連遞上了重制河源圖的奏折,康熙雖是用朱批駁了幾回,陳演仍是尋著各種理由上奏,終是被康熙召入了京城。
齊粟娘滿心擔憂,跟著陳演入了京城。進了朝陽門,陳演也不叫進齊府,而是直接命人去了京城查府。
京城查府之主劉和亭早早兒在大門口接住陳演。齊粟娘跟著查小姐入了后宅,聽著查小姐笑道:“你和陳大人只管在咱們家里住,咱們府里和別處不一樣,各位爺的門下都賞臉,便是皇上跟前的親信人,咱們下貼子去也能給幾份面子。再說了,咱們兩家可是有說頭兒的親戚。陳大人住在這里,別人半句話也不會有。”
齊粟娘暗暗驚異查府里門路兒廣,劉和亭那樣年輕公子也能在京城里吃得開,倒也明白了陳演這時節也是要讓皇上安心。齊粟娘想到此處,卻是苦笑一聲,皇上讓陳演守著天津衛,他卻偏偏要去黃河源,皇上終歸是皇上……
查府里的自香齋里,齊粟娘替陳演換好了官服,遞上官帽。陳演看了齊粟婦一眼,似是要走,卻又站在她跟前不挪步。
齊粟娘看著陳演,久久沒有出聲。
內室里一片寂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一起一伏的回響著。
陳演面上盡是猶豫之色,他伸出手,
娘抱入了懷中。齊粟娘聽著陳演的心跳聲,輕輕道北河河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不出聲,你好好和皇上說。”
“我想好了法子,我打算奏呈皇上,不單是為了制河源圖,也是為了準爾部策旺阿布坦不斷襲擾藏地,現在探取黃河源精細地勢,也是有備無患。”陳演慢慢道:“你放心,皇上會準的。”
齊粟娘點了點頭,“快去吧。”
晨雞啼曉,九阿哥府的宮燈紅燭悄悄兒燃盡。花廳已換上整套雕龍鑲云石鐵力木家私,在初春不冷不暖的朝陽下,泛著一層疲憊的色彩。但因著是極上等的鐵力木,在那層疲憊著又透出一層根深蒂固的堅硬。
因著一宵未睡,十阿哥原本粗硬的臉部輪廓有些綿軟,突地份綿軟被瞪圓的雙眼撐破,“陳變之請旨去重探黃河源?!”他騰地從椅上跳了起來,“新任北河總督是誰?!東河總督已經是咱們的人——”
八爺雙眼的神依舊角的微笑卻也有了些倦意,“現在什么時節?太子爺日日折騰著們疲于應付,皇上就好過?皇上還沒有糊涂成這樣,讓北河總督這個位置換來換去。河南、山東、陜西、寧夏的凌災雖是極重,他也是不想讓陳變之去的。陳變之—看著是個老成持重的純臣,其實還是個只會治河的愣頭青。”
“他那些心眼兒一到治河要的時節,全拋到一邊去了。聽說他在上書房里和皇上頂嘴,把皇上氣得摔了碗。”九爺笑了出來,“因著那玉碗盛的是太后差人送過來的杏仁酥第二日皇上還得去慈寧宮里請罪。這回兒太后萬壽節必是更要大辦一場方是。”
十阿哥急催道:“到底誰是新任總督——”
“還是他!”九爺將手中烏骨折扇向茶幾一丟,端起龍井茶喝了一口,借著那冰涼的苦味醒了醒神,“皇上還沒尋著能替他的人。只讓通州道臺李明智暫屬北河河務。這李明智我還記得,查家當初就是靠他幫襯才做了長蘆總商,如今聽說還做了兒女親家。”看向十四阿哥“好像和你門下的奴才也有親。”
七八個丫頭捧著熱騰騰的飯食走了進來,在鐵木力八仙大桌上布早膳。十四阿哥待她們退了出去,站直身子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坐到了八仙桌邊,不在意地道:“不過是為了成親好看拜的干娘得上什么親?”
九阿哥搖了搖頭,“沒見著幾家走得近么?查家大女婿舉家入京,在西直門大街虎頭胡同新置了一所大宅李明智和陳變之上京陛見都是住在他家里。等得陳變之今日起程出了京,你那奴才這幾日怕是也要搬進齊府里了。”
京城郊外里長亭,紅遲暮。
陳演看著默默無言的齊粟娘過她遞來的一包鞋子。黑布鞋子上用藍線繡著熟悉的蓮枝紋,十來年從未改變。
“快則半年,遲則十月,我早去早回。”陳演慢慢握住齊粟娘的手,輕聲道:“這回我已是失了圣心。等我回來后,便向皇上辭官,帶著你回高郵老家,免得在皇上跟前礙他的眼,皇上必定會準的。”
齊粟娘心中一驚又是一喜,抬頭看著陳演,“陳大哥,皇上不會怪罪你么?”
陳演微微笑著,看向亭外遠處等待的探源官員,除了理藩院和欽天監的官員、喇嘛,跟隨的趙把總和親兵,還有何圖華、訥定蘇。
“皇上格外看重的還是滿蒙人,只是因著無人可用,方在河道上重用漢人。何圖華跟著我去探源,雖是辛苦,但一年下來,我能教的必都教明白了,比在宮里和河漕上學的都多。到那時,皇上就用不著我了。”陳演替齊粟娘攏了攏披風,“何圖華是個用心治河的人,又是貴勛出身,我一直等著他事務精熟了,河道上有了人,我也能放心辭官。”
齊粟娘聽得陳演已是計劃周詳,打算著辭官回鄉,心中的歡喜一波一波涌了出來,一雙眼睛笑得彎成了月芽兒,“陳大哥,你放心。等你走了,我天天呆在哥哥府里,半步兒也不出,就等著你回來。回了高郵,我天天小心過日子,也不會惹事,咱們不做官,也能安安生生過日子。”想了想,又搶著道,“我在京城里,讓哥哥替我尋個好大夫,他讓我吃什么藥我就吃什么,我把身子養好了,快點兒懷上孩子——”說話間,臉上已是漲紅了,但仍是沒辦法停嘴,“到時候,你想生幾個,我就能生幾個——”
陳演含笑看著齊粟娘,“我回來后,等我把事情都安排妥當,就辭官。咱們就去高郵城扇子巷里住著,播種收割的時候就去老家里住。你想生就生,若是不愛生孩子,咱就向齊強哥過繼一個,他府里肯定一個接一個地生——”
齊粟娘咯咯笑著,已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
陳演慢慢彎下腰,伸出雙手撫著她的臉,“你等著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