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后宅里,荷塘里已是開了半塘粉荷。看書閣
“奶奶,奴婢打聽著了。”比兒匆匆走進后花園子,來到荷塘邊的小涼亭上,低聲對齊粟娘道:“打從連大當家上京,蓮姨奶奶時常和汪、鄭、劉那幾府里走動,都是和這些奶媽們叉麻雀牌耍錢。”
齊粟娘吃了一驚,“她那樣小心的人怎么會在這時節——”猛然又頓住。齊粟娘慢慢把手中的竹活兒放進小簍里,上面剛繡了“言”字偏傍的前兩劃,她嘆了口氣,想著蓮香平日里的喜好,“她——她賭性兒好似不小——”
“正是這話。奶奶,奴婢打聽著,海靜原是弱病發了,若是盯著延醫看病也出不了大事兒。偏偏蓮姨奶奶帶著蕊兒去鄭府里耍玩,叉了三天兩夜的麻雀牌,這邊府里竟沒個作主的人。到了第三天夜里,還是桂姨奶奶瞧著不行,大膽兒作主去外頭請了大夫進門。否則難說是什么結果。”比兒頓了頓,“大當家一回來,就把蓮姨奶奶和蕊兒關在了院子里,侍候的人全趕了出來,這一二月只送些飯食進去。”
齊粟娘半晌沒有說話,過得良久,看著荷塘里應時的粉蓮,“你說,桂姐兒……”
比兒慢慢道:“不論桂姐兒心里怎么盤算,她可是半點沒做錯。連府里大爺二爺都不在,天瑞堂大夫全是男人。若是沒有當家奶奶作主,一個偏房去外頭請男人進府里,自然不合規矩。她等了三天,還算是越俎代庖,便是她半聲不吭,連大爺也怪不到她頭上,海靜原本就是蓮姨兒子。”
“她怎的不讓去鄭府里請蓮香回來……”
“說是去請了,竟是沒得到半點回信……半葉親眼看著她差的人……半葉可是連大當家的舊人,沒得替桂姨奶奶遮掩的道理……”
“半葉沒跟著去?桂姐兒那樣好玩,也沒跟著去?”齊粟娘惑道:“反是蕊兒跟著去了?平日里除了乳娘,海靜可是蕊兒管照得最多……”
“半葉是正巧受了些寒,所以沒去。蕊兒一向聽蓮姨奶奶地話,蓮姨奶奶帶她出去不奇怪。倒是桂姐兒——”比兒尋思著道:“奴婢覺著,她抬了偏房,行事就謹慎多了。家里男人不在,蓮姨奶奶三天兩頭的出門,原就不是好事兒。好在還只是耍錢,要弄出別的事兒來……”
齊粟娘長嘆了一聲。伸手撥弄小涼亭石幾上花瓶里地幾支盛開蓮花。“好不容易要立正室。全城都發貼子了。如今卻是白歡喜一場……”
比兒苦笑道:“奴婢原看著蓮姨奶奶立正室。\\看書閣就已經覺得不妥當。她必也是歡喜極了。才忘了形。到底年歲小了些。不夠穩。比不得桂姐兒沉得住氣。”
“如今還是偏房。面子丟了事小。兒子丟了才是事大……”
“奶奶說得是。現在已是兩位姨奶奶兩頭大。一個是救了幼主有功地得寵偏房。一個是遭了貶地無子妾室。誰高誰低是一眼分明。那個奴才會沒有眼色兒?聽說連大爺這兩日雖是讓蓮姨奶奶和蕊兒院子里地媳婦丫頭回去侍候了。還是沒準讓她們出院子。每天只在桂姐兒房里歇宿。看海靜。新抬進來地幾個侍妾每日里都是到桂姐兒面前侍候。內事兒也全是她拿主意……奴婢當真是佩服得緊……”
“一朝出了錯。便把往日里地好全抹去了……蓮香往日里何嘗不疼海靜……”齊粟娘悵然道:“卻也怪不得連大當家……”
“奶奶明白就好。奴婢還擔心奶奶要去說情兒。這事可說不得。為人妻室地。不過是生兒育女。管理內事。連大當家便不是只有海靜一個兒子。蓮姨奶奶是海靜地娘。也沒得三天兩夜耍玩。不回來看地道理。倒讓連大當家覺著。她沒把海靜當親兒子看待。哪里還肯放心……”
齊粟娘苦笑道:“你放心,便是我要說情兒也要能進連府里才行。
如今,為著蓮香得罪了連大當家。蓮香被關著,那府里女眷也不會下貼子來,我越不方便去那府里了,哪里還能求情……”
比兒搖頭道,“奶奶說的是平常,如今連大當家在揚州,絕不能得罪了咱們爺,自然也不能得罪了奶奶……”
說話間,枝兒走了進來,持著手上的紅貼兒,“奶奶,連府里桂姨奶奶下貼子來了。”
齊粟娘和比兒對視了一眼,比兒嘆了口氣,“這位桂姨奶奶當真明白得很。”
齊粟娘坐著修補好的藍昵官轎兒,在連府轎房里下了轎,方走到二門,桂姐兒便領著董冠兒、秦萼兒等侍妾,還有一堆兒媳婦丫頭們接住,恭敬請安問好,“妾身給夫人請安。這些日子,妾身一直盼著夫人來,又想著城里不安定,又出事兒。到今日才敢去下貼子。”
齊粟娘伸手拉住她,笑道:“我也是一直想來看看,卻怕不方便……”
桂姐兒殷勤扶著齊粟娘過了飛橋,“夫人來我們府里,何時會有不方便?妾身什么樣的性子夫人還不知道?最是愛玩愛鬧,就怕夫人不過府,妾身尋不到借口熱鬧。再者,夫人和二爺也旬月沒見著了,正盼著
呢。”
齊粟娘看著桂姐兒一路領著向正房而去,惑道:“……不去你院子里……”
“二爺在正房里坐著呢……爺也是……”
比兒微微一笑,“姨奶奶,既是爺們都在,便也沒得去正房的道理,還是去姨奶奶院子里地好。想是新糊的承頂也好了,姨奶奶,奴婢說得可是?”
桂姐兒咯咯笑道:“比兒姑娘說得是,竟是我糊涂了。來人,去正房里知會一聲,府臺夫人來了。”
媳婦們高高挑開了湘簾,讓著齊粟娘進了桂姐兒院子,竟是一色兒紅木鑲銀的簇新家私,又富貴又喜慶,滿堂里古玩字畫和擺設俱是頂尖兒的貨色。
齊粟娘暗嘆口氣,在羅漢床榻上坐下,方問了一句,“怎地沒見著枝影姨奶奶……”便聽得一陣腳步聲響,外頭媳婦丫頭們道,“爺來了,二爺來了。”
連震云和齊粟娘寒喧完畢,早有媳婦擺了紅木長背椅到座榻邊,李四勤上前一坐下,笑道:“那一日嚇著沒?俺看著你轎子破成那樣,當時可是驚住了。你在家里七八日沒出門,到如今外頭還有人議論上回你被士子們驚嚇得重病。”
齊粟娘掩嘴笑道:“原來你當我那樣傻?見得亂還坐在轎子里等?那時節,我一邊拉著比兒跑,一邊就想著,若是不成了,直接跳河里游回去。”
李四勤裂嘴大笑,“俺聽說府臺大人正缺人手,你若是害怕,俺差漕上的兄弟去給你護轎。”
齊粟娘瞪他一眼,“又說混話。讓人聽著了像什么樣?”又笑著道:“他從河標千總崔大人那里借了人手,騰出衙役來給我。我今兒還足足帶了八十衙役護轎呢。一路上把府臺鑼砸得震天響,肅靜、回避地府臺儀仗都扛上了,恨不得把街上地人清空了讓我過才好。”
李四勤微微一愣,“借了河標兵?”不由向連震云看了過去,桂姐兒走了過來,親手奉給齊粟娘一盞六安茶,一邊使著媳婦丫頭們擺桌子,布下茶點,一邊和齊粟娘說笑。
李四勤悄悄起了身,坐到連震云身邊的靠背椅上,低聲道:“大哥,這事兒果然和八爺那邊有牽扯,河標兵上回幫著府臺大人,不就是八爺要卡住太子銀錢的時候?這回……”
桂姐兒從橫幾上取了一盤齊粟娘平日愛吃的酥螺絲卷,親手捧了,放到座榻小幾上,“夫人嘗嘗,這是妾身親手做的。”
連震云掃了桂姐兒一眼,微微一笑,看向李四勤,“這回江南鄉試,三榜一百一十六名舉人,蘇州府只中了十六個,其余多是揚州府地鹽商子弟,齊三上回來,不是見天兒向鹽商府里奔么?”
李四勤一愣,想了半會,“俺也聽說了,其中一個中舉的俺還聽黃二提起過,是瓜洲茶園主劉延貴地二兒子。他和齊三可是十來年的交情,每年都向齊三地牙行里供貨。”
齊粟娘捏了一塊酥螺絲卷兒咬著,笑著贊好,桂姐兒笑道:“妾身記得夫人愛吃幾顆楊梅,妾身新近學了漬楊梅的新法兒,正試著。過兩日試成了,再請夫人嘗嘗。夫人可要時時過府里來才好。”
連震云聽著桂姐兒和齊粟娘說話,笑著端起了茶,“左必蕃是這回地主考官,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家里的祠堂差點就被拆了。副主考是十爺門下的人,再者,這樣發財的事兒自然少不了咱們的督臺大人。江南鄉試可是在江寧城他眼皮子底下,沒有他點頭,這些人敢把題目漏出去么?看著吧,還有得鬧。”
李四勤笑了起來,“俺聽說一個舉人名額三百兩金子,督臺大人一人拿了一半,其余的才輪到下面地人分。八爺既得了鹽商們的支撐,這中了舉得了官的人,若是入了朝,還不是他門下的人?難怪他肯借河標兵給府臺大人。這些士子們可不是省油地燈,蘇州士子把五路財神像抬進了江寧城府學貢院,雖是被噶禮抓了幾個領頭的,現下卻是越鬧越兇。俺們揚州府,好在府臺大人還鎮得住。”
“半葉,請比兒姑娘也坐下,送盞茶給她。”桂姐兒拉著比兒地手喚著。
連震云看了一眼臉上帶笑的齊粟娘,“那些名士、士子們本就和府臺大人交好。這回,誰不知道府臺夫人被士子們驚嚇了?那破轎子從咱們府里出去,滿揚州城的人都看見了。府臺大人雖是狠狠訓了領頭的幾個,到底一個士子沒抓,他們自然也要給他些面子。”
李四勤裂了裂嘴,“這樣下去,山高皇帝遠,這事兒還得讓噶禮壓下去。”
連震云微微一笑,“江寧來的消息。江寧織造曹寅曹大人已是病愈——曹寅這回兒可是不裝病了,逮著這樣的好機會,還能不給八爺和鹽商一個巴掌,好報了上回西花園地仇?到底,他才是皇帝家的心腹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