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會館雙虹院里,陳演一臉得意,與齊粟娘擁坐在被窩里,吃著齊粟娘喂上的雞汁粥,笑道:“粟娘,我早說過,我的酒量不行,裝醉可是利害,眼前有女人時更不敢多喝。\\看書閣你半點不用擔心。
齊粟娘喜不自禁,連舀了幾勺粥喂他,笑道:“我昨晚在九爺府里,聽著哥哥說你醉得撒酒瘋,嚷著叫我回去,就覺著不對。平日里你醉狠了,都是睡得人事不醒,哪里還能嚷?”
陳演哈哈大笑,親了親齊粟娘,看著她將雞湯粥放回炕桌,捧了盤糯米雞圓在手,夾起送到他嘴邊。陳演一邊嚼吃吞咽,一邊含糊道:“不撒酒瘋嚷著尋你,他們就不會送我回府。我就覺著不對,那位大人雖是滿官,當年與江南士子交游時,擺的都是漢席。昨日請的都是江南人,怎的又擺滿席?那女子只是他夫人的遠房堂妹,算不得本宅內眷,怎的也出來敬酒。直隸總督是鐵桿的八爺黨,我自然要小心提防。”
齊粟娘滿心歡喜,在陳演臉上重重親了一口,“府臺大人明察秋毫,妾身真是佩服之至。”說罷,又夾了幾筷喂他。陳演得意大笑,越發在齊粟娘面前表功,看著炕桌上六般下粥勸碟,挑三揀四,一會要吃燒肉皮,一會要吃絲拌肉。齊粟娘咯咯直笑,無有不應,撿選精細的一筷筷送到他嘴邊,陳演足喝了三碗雞汁粥方才罷休。
齊粟娘抿嘴笑著,看著桌上六般粥菜被一掃而光,喚道:“比兒,照樣再送一桌菜進來。”
陳演看得齊粟娘重新布了菜,也足足吃了三碗雞汁粥,又驚又笑,“粟娘,你今日怎的吃這許多,我是昨兒晚上心里生,吃得極少,你這是——”
齊粟娘吞了一個糯米雞圓,撇嘴道:“十四爺召我去,擺了席,菜倒是南邊的,我的身份哪里又能坐下吃?站著吃了三個包子,喝了一碗湯,墊一墊就算了,哪里還能真吃?”
陳演抱著她笑道:“正是如此,當初在揚州,皇上召我一起用飯,還特意賜了座,我都吃不下多少,何況你還是站著。這奴才做得也忒難受,好在咱們不是京官,不用常受這罪。”
齊粟娘咯咯笑著,“你小聲些,別叫外頭人聽著,治你一個大不敬,皇上的恩典你還敢抱怨。”又指著碟子里的蒜泥肉片、風青魚絲,“以前在宮里連站著吃都不行,非要等主子們吃喝高興了,咱們才能輪流吃上一些。蒜、姜、蔥這些帶味地都不敢吃,魚也不能吃,怕帶腥味,沖著主子們。晚上上夜有點心,不敢吃,餓到天亮,怕出恭誤了差。夏天里每人每天有個西瓜,也不敢吃,怕生冷的下了肚,在主子們面前出虛恭,放臭氣,便是個大不敬。[看書閣睡覺的時候只能一個樣子,側身蜷腳睡,怕沖著了殿神,我被玉嬤嬤半夜打醒了多少回,才記住這個規矩。走路要安安詳詳,笑不許出聲,不許張嘴,我出宮后好久才改了回來……李二當家還說我裝……”
陳演原還是笑著聽。慢慢便收了笑。怔怔看著齊粟娘。聽她絮絮叨叨說著宮里地舊事。
“……好在皇太后時時有賞賜……別人雖眼紅也只能用言語擠兌我……我攢了不少銀錢。后來就在高郵買了三百畝地。當宮女一兩年就能攢下這份家私。想來想去。守這些規矩也算是值……”齊粟娘沉在回憶著。說了一陣聽不到陳演地應和聲。不禁抬頭看他。“怎么啦。陳大哥。你怎地不說話。”
陳演緊緊抱著齊粟娘。將頭埋在她地肩上。含糊道:“沒事。我只是突地又困了。”齊粟娘笑著推他。“時候不早了。皇上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召你進宮。若是困了。咱們晚上早些睡---”
“爺。宮里來人了!”
宋清和狄風如在三慶園前下了馬。長陽門大街上過去了十幾輛騾車。騾馬拖著地長板車上擺滿了暖室里烘催開地月季、芍藥、牡丹等各色花卉。車身上扯著“豐臺十八花村”地青色長旗。
“這些都是送到八皇子府里地花……”三慶園伙計見兩人看花。一邊笑著指點。一邊引著兩人上了觀戲樓。回字型地三層高樓圍住一座大戲臺。一樓散布了四十張桌子。已是坐滿了大半。有四五張坐地皆是衣飾整齊地滿裝女子。個個插釵戴珠。不乏面目姣好之輩。正一邊喝著茶一邊笑談。等著晌午開戲。
宋清、狄風如隨著伙計走上二樓,二、三樓各有十二間包廂,皆是面對戲臺而設,不時可以聽得包廂里傳來滿語的嬌聲說笑。
宋清是直隸人,狄如風亦是見多識廣,知曉滿族姑娘尊貴,不說出嫁地姑奶奶回娘家時可以隨意出門看戲、吃茶、串門子、叉麻雀牌,便是那些未嫁的老姑娘,也是能逛逛戲樓子,和漢人女子的規矩大不一樣。
“兩位爺,十四爺訂地是二樓仲陽間。”
仲陽間原是二樓正中偏左一間的包間,位置極好,只有二樓正中包間在它之上。十四皇子府里的執事恭敬將兩人迎了進去,“宋爺、狄爺,十四爺遣奴才在此迎候四位當家的大駕,他即刻便到。”
“原是我們來早了些,多擾了。”
執事命人奉上清茶、點心,靜靜退了出去。宋清走到窗邊,微微一笑,正要和狄風如說話,卻見
窗前凝視著長陽大街。
“怎么了?”宋清順著他地目光向街心看去,花車已是遠去,街中兩個衙役開道,兩個衙役壓后,一名青衣小廝牽著一匹駿馬。馬上坐著的男子不過二十七八模樣,頭戴青金縷金座頂子暖帽,穿著五爪八蟒白底云雁補石青官袍,腰系銀衛鏤花金圓板朝帶。
宋清認得是四品文官朝袍,見他年輕甚輕,不免微微一怔,他凝神看去,只覺此人面目清朗,腰挺肩寬,氣宇不凡,正揣測是何人,耳邊傳來狄風如的聲音,“是揚州府臺陳演陳變之。”
宋清微微一驚,狄風如又道:“怕是要去宮里見皇上。”說罷,看向宋清,“他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豐臺十八村花車一路從長陽門進了內城,將五百盆鮮花送入了八皇子府。八阿哥賞玩著新送入的一盆玉帶芍,“陳變之果然沒有上套,禮白費心思了。”
十四阿哥冷冷一哼,“虧他還巴巴兒來和我通氣,陳變之要是這么容易就被他拿住了,爺當年怎么會吃那樣的虧?”
九阿哥笑道:“咱們正巧看看,那九成的把握到底準不準。”
八阿哥轉過身來,走到書桌邊,拈起桌上一副勁竹圖,“江蘇幫連震云拖得太久了,不能讓他再繼續觀望下去。”
十四阿哥雙眼一瞪,“不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也配!”又切齒罵道:“蠢得沒法子罵她,白長了一雙眼,見天向那狼窩里奔,要讓陳變之從外頭知道這事,不把她休了我也不信了!”
八阿哥微微一笑,“我也沒說要給他甜頭,你急什么?便是陳變之這會兒死了,也輪不到他不是?宋清他們會下貼子邀連震云五月來京城,那時節陳變之已回去了,趁著連震云不在,把揚州府地財路全卡死,給連震云一些顏色看看,也不讓他白上京一回。”
十四阿哥點頭笑道:“這事兒容易辦,昨兒晚上是被鬧暈了頭,我原本就是要把那事兒和她說說,叫她離連震云遠些。她那性子,要知道這事,不把連震云往死里踩才怪。陳變之是她地夫君,自然要替她出氣,沒得說不行地道理。”說話間,站了起來,劈空一甩烏金馬鞭,“我請了羅世清他們四個在三慶園看戲吃酒,先走了。”
九阿哥看著十四阿哥離去的背影,笑道:“這回他倒應得爽快,不費我們半句唇舌。”
“這事兒我們不用多費心思,你是沒見著他方知道這事兒地樣子,她要是十四弟府里的女人,早被吊起來抽了。她便是真和連震云有牽扯,也得被十四弟逼得下手,再鬧也沒用。”八阿哥嘆了口氣,“連震云—太子已經廢了半年,皇上也下旨群臣議立太子,雖是把我們都發作了,這太子也不會不立。皇上這樣拖著,下頭地人觀望也是常理……”放下手中的畫,轉頭看向屋角花幾上的玉帶芍,“江南,這些花兒怕是已開了……”
揚州虹橋下,小劃子花船圍著踏春的畫舫來往叫賣,二月地芍藥花會和往年一般的熱鬧,江浙兩省的搶糧潮仍是被隔絕在揚州府外。
“大……大當家……八兒,八兒她……”連大船跪在畫舫中,面色死白,“大當家……”
連大河怒罵道:“你看看外頭那艘花船,是不是每月向你府里送花?我告訴你,你沒成親前,那花船每月向她樓里送花。京城里竟連咱們府里女眷來往的事都問得清清楚楚,色迷心竅的東西,你說,你到底和秦八兒說些什么了?”
連大船聽得“女眷往來”幾個字,猛然抬頭,滿目驚恐,“……小的……小地為了讓八兒……讓八兒安心等……把夫人……夫人的事……”話未說話,全身一軟,癱在地上。
連大河雖是早猜到如此,聽得連大船說出口來,亦是心如擂鼓,汗透重衣,不敢抬頭。過得半晌,聽得小金盅兒輕輕放在桌上的聲音響起,連震云緩緩道:“全說了?園子里地事兒、補壩的事兒都說了?”
連大河卟嗵一聲跪下,顫聲道:“大當家,那些事兒小的一個字都沒敢說,大船他半點都不知道。
”拉手一把拖過連大船,甩手兩記狠狠的耳光,罵道:“還不快說,你到底說了哪些?”
連大船被打得口角流血,雙臉紅紫,含糊哭道:“大河哥,我……我只是說,大當家……大當家心里頭只有夫人一個……只等著娶夫人作正妻……只要夫人不點頭,她就不用進府做侍妾……”
水柱兒傾入酒盅里地聲音響起,“只有這些?”
連大船連連磕頭,“小的……小的不敢欺瞞大當家……小的當真只說了這兩句……”
“大河,去操辦,抬蓮香做正室。把蕊兒和桂姐兒都抬成偏房,把董冠兒、秦萼兒抬進府里,淮安的也送過來抬進府里。把貼子發給揚州城官宦士紳、漕河九省各家漕幫,一個不落。”連震云將金盅兒舉到嘴邊,“讓蓮香立時發貼子去京城,請夫人回來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