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二敵臺下冠兒居,門內正樓三間,左右為廂樓,,可供畫舫出入。看書閣樓上七間,正房則是董冠兒香閨,亦是連震云時常歇宿之地,房中擺設盡用濃艷之色,奢華綺麗,以娛耳目。
睡房的門大敞著,綠玻璃屏風后,傳來男女交歡的呻吟喘息之聲。
一樓偏廳中,連大船帶著一干隨從幫眾一面喝著酒,一面摟著冠兒居里的婢女們調笑,頗不寂寞。
連大船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坐在一邊喝酒的連大河,推開懷里的婢女,悄悄兒走了過去,陪笑道:“大河哥,今兒大當家會不會去秦家……”
連大河瞪了他一眼,“少操這份心,那婊子你還沒玩夠么?”
連大船嚇得不行,連連求饒道:“大河哥,大河哥,小聲些,別叫人聽見了。我聽你的話,打那以后,再沒和八兒她睡過……”
“八兒?八兒是你叫的么?!”連大河狠狠啐了他一口,“你沒和她再睡,戴春林的脂粉、翠花街的首飾、多子街的衣料又是誰給她的?色迷心竅的東西!你還正經拿她當個人看了!”
連大河臉上漲得通紅,默默無語,連大河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低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眼看著大當家膩了這幾個姐兒了,你就想著等幾年,辦好了差使,求大當家把那婊子賞給你,你好和她做個正頭夫妻是吧?”
連大船囁嚅著,極小聲地求道:“大河哥,我看大當家當真迷著……迷著那人……將來只要她不點頭,八兒……八兒她就不用進府里……大河哥,你幫幫我……”
連大河氣得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一把抓住連大船衣襟,將他拖到廳堂邊門,低聲怒罵道:“大當家的手段你不知道么?遠水救不了近火,那人進府還不知是什么時候,你這事兒一旦被大當家發現,你——”
連大船跪在連大河面前。哀求道:“就是知曉大當家地利害。我才覺著那人早晚都得進府。大河哥。你幫幫我……她……她素來給大河哥你體面。將來只要大河哥你領著我去求她……”
連大河咬牙道:“不長腦子地東西。這都是何年何月才能有地事兒——你以為大當家和你一樣沉不住氣么!”
“大當家已經和府臺大人扯破臉——”
“他還沒和她扯破臉!你沒見著前前后后那些虛禮兒么?!”一邊說著。看書閣一邊伸手去扯連大船起身。“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
連大船跪著不起。死抓著連大河衣擺。“大河哥——”
連大河忍無可忍。一腳將他踢翻在地。“你先保著你地性命——”正說話間。忽聽得樓上董冠兒呼喚婢女。連大河與連大船皆是一驚。連大河急忙轉身回廳堂。連大船一骨碌爬了起來。追在他身后。
董冠兒勉強起了身,取了熱水給連震云清理干凈,正在去衣箱里取衣,替他換去有些汗濕的衣裳,連震云擺擺手,“不換了。”董冠兒微微一怔,也不言語,為他整理好衣物。連震云低頭在她臉上親了親,“你歇著吧,我回去了。”
董冠兒微帶訝異,“正是飯時,爺不在這兒用飯府里怕是趕不上……”
連震云沒有說話,轉身下樓。連大河與連大船在樓梯口垂手候著,見得連震云一路出門,連忙牽了馬。連大船雖是急著想知曉他去不去秦家,但見得連大河一聲不吭,便也不敢多話。
天色漸晚,連震云急急策馬,沿著小秦淮河走著,遠遠便可聽見新城北門外天寧寺的十八慢鐘聲敲響,放盂蘭焰口的僧船緩緩從北門里駛進城內,沿河的南北柳條巷兒、彩衣街等民居里,不少孩童幼女提著玩燈,嘻鬧著涌到河邊,準備放河燈了。
不到半刻鐘,連震云便回到了連府,一路進了后宅,直接去了蕊兒房里換衣。蕊兒正倚門望著,歡喜接了進來。連震云換了衣,帶著蕊兒走出院子,連大河匆匆迎了上來,滿臉驚異之色,低聲道:“大當家,府衙里地周師爺遞消息過來了,說是要見——”
連震云腳步一頓,不待他說完,“你去罷,和他商量商量請府臺大人飲宴之事。
”說話間,嘴角泛出一絲兒笑,目光卻沉郁了下去,喃喃自語,“果然不是個老實安分,任人擺布的,只怕他將來成了氣候——”
連大河和連大船聽得要請府臺大人飲宴,俱是大吃一驚。連大河愣在當場,看著連震云的背影,半晌未回過神來,只聽得蕊兒歡喜道:“爺,若是請府臺大人飲宴,我們女眷亦要請夫人過府罷?過幾天就是乞巧節了,前幾日姨奶奶還在想,請夫人七夕晚上過府里來拜織女,結彩僂、穿七孔針,
臺大人不放心她晚上出門呢。”
連震云微微一笑,“這陣子怕是天天晚上都要飲宴,不單在府里,外頭中元盂蘭會從七月初一便開始了,一直到七月十五,把席面擺到畫船上去,你們也可以放河燈玩耍……”
連大船見得連震云走上回廊,漸漸不見了蹤影,結巴道:“大……大河哥,這是怎么回事兒呢?昨天還動刀動槍,斗得你死我活的,今兒就要一塊兒喝酒了?大當家這是……”
連大河慢慢回過神來,哼了一聲,一邊急步向外走,一邊道:“沒見著大當家天天坐在蓮姨奶奶房里么,那些料子是白賞的么頓了頓,“我去府衙,你趕緊打理明天的畫舫宴席,這陣兒都有得忙了。”
連大船追了上去,又驚又怪,“大河哥,大當家時時去蓮姨奶奶房里,我一直以為是夫人的原故——原來因為府臺大人——”
連大河腳步一頓,“大當家的心思,你猜不準的。我只是沒想到,府臺大人——”
連大河連連點頭,“我一直以為府臺大人是個呆書生,這回兒得罪了他,以后可沒有安生日子過了,沒料到——”
連大河嘆了口氣,“府臺大人的心思,咱們更是猜不到了——”轉頭看著連大船,“明白了吧你那糊涂心思收一收,誰知道是何年何月地事兒!大當家可不是你!”
從七月初四開始,連日的通宵游船飲宴,連府里的老爺奶奶們俱都是白日歇覺,午后方起,待得梳洗完畢,丫頭們把飯菜擺上,離著日落也不過一個時辰了。
李四勤甩下筷子,一臉郁悶之氣,“奶奶的!大哥,俺不管了,今兒晚上俺非要把徐二官和曹三娘叫上船來唱幾個曲子!天天晚上對著男人喝悶酒,俺都要憋死了!”他也不管蓮香坐在一邊,蕊兒、桂姐兒站在一旁,滿屋子媳婦丫頭們都聽著,抱怨道:“原還以為咱們和小嫂子她們都一塊兒坐畫舫喝酒,誰想到陳大人非把他的大官船開了出來,和女眷分開了坐船,他怎么就這么多規矩。”
連震云淡淡看了他一眼,“府臺大人要避開咱們府里的內眷,本就是正理。”用牙箸抰了一筷醋桂魚,放入嘴里慢慢嚼了,“朝廷禁娼,咱們家里倒也罷了,不能叫私窠子里的人上官船。”
李四勤又急又氣,“俺們和他們能有甚話說?就算有,頭三天也說完了,今天都七月十五了,俺看陳大人他自己都要受不住了。”
蓮香正抱著海靜喂飯,實在忍不住,卟哧一聲笑了出來。李四勤轉頭看著她,委屈道:“小嫂子,你們在畫舫上倒是快活,俺天天在官船上聽著呢,頭一天,你們叉麻雀牌叉到天亮,第二天,你們喝了一晚地酒,第三天,你們叫了雙清班的蘇戲唱曲,第四天你們玩什么針線,第五天,你們放了一百一十八只荷花燈,第六天,天寧寺的和尚專為了你們說了一晚的焰口,第七天,你們追著劃子燈船隊,愣是把俺們甩在虹橋,四更天才回來……”
蓮香笑得嗆了湯,眼淚兒都流了出來,乳娘連忙把海靜抱起;蕊兒掩嘴忍笑,漲得滿臉通紅;桂姐兒背過身去,彎腰揉著肚子,笑得喘不氣來。滿屋子的媳婦丫頭交頭接耳,個個興奮,全是議論今兒晚上如何跟著奶奶們耍玩個痛快。
李四勤看著連震云,哭喪著臉,“大哥,你和陳大人商量商量,要不,咱們今兒晚上就在府里喝酒,叫幾個姐兒來唱。要不,咱們都坐一條船,他要是怕看到小嫂子她們,中間擺他七、八上十個屏風不就成了?”
揚州府前衙,剛剛睡醒的陳演聽得中門外云板聲響,匆匆而出。風塵仆仆的衙役走入大堂,低聲稟告道:“大人,小的在杭州尋了兩月,只探得大人的母家已是——已是敗落,大人地外祖父母早已仙逝,余下的族人經了上年的大水,也是不知下落,更沒尋到族中幼小的孩子—”
陳演沉默半晌,讓辦差的衙役下去歇息,獨自坐在了府臺高案之后。
方入了秋,大堂里已有些冷意。堂前幾棵槐樹已落了一地的黃葉,風吹起,枯葉兒和著灰漫了半天高,隱隱約約地傳來了樹枝搖擺的吱呀聲,好似高郵小村外大槐樹地枝丫在搖晃……
陳演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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