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早見慣了齊強撒酒瘋的樣子,懶得理他。她從沙鍋里倒出一碗酸筍醒酒湯,也不管齊強愿不愿意,捏著他的鼻子,就給他灌了下去,把齊強嗆得直咳,翻著白眼兒道:“我……我說妹子,三綱啊,羅老三管著的那三十艘常州船,都是七百石的,一船至少能載一百石的私貨,不用納鈔稅,去一趟回一趟————媽的,老子怎么不是個女的?”
齊粟娘沒好氣地拍了他額頭一掌,說道:“噯噯,你怎么腳踩兩條船,又是常州又是高郵,還這樣張揚,也不忌諱些。”
齊強連連笑著,重重趴在桌上,斜眼看著齊粟娘,道:“有什么好忌諱的,我在這里長了二十來年,看著他們斗了又好,好了又斗,各守各的窩子,不過是搶道、堵路,凈是些臉面官司,大伙兒心里都明白著呢。”
齊粟娘看了他一眼,道:“不是說搶著做幫主么?如今沒這一說了?”
齊強一愣,似是清醒了些,撈過桌上的沙鍋把酸筍湯幾口喝光,抹了把嘴,笑道:“到底是要做官家太太的,這事兒你也知道了?白折騰,哪里輪得到高郵和常州?江蘇幫下的淮安、揚州,山東幫下的濟寧和臨清,直隸幫在天子腳下,都沒動靜呢。”
齊粟娘聽著就是一陣火,什么動靜都沒有,她這兒已經和四阿哥相見成厭,要是真動了,還不定惹出什么事來。她沒好氣地道:“你答應我的事呢?找誰幫我帶私貨?若是定好了,我也要準備著去收些貨了。”
齊強笑道:“你的事我敢不上心么?羅老三這小子不是現成的?他可是常州幫里厲害角色,和一路上的運丁、纖幫、壩頭,稅吏混得爛熟,就是那些河標綠營把總,都叫他一聲三哥。他帶的船,五年來沒出過半點事,賺得盆滿缽滿,他們幫主恨不得把他當菩薩供著,還好是幫主的嫡親侄兒,不然,我們又要看一出好戲。”說罷,笑著看齊粟娘,卻不說話。
齊粟娘瞪他道:“你有話直說,玩這些花樣,誰耐煩理你。”說罷,收拾鍋、碗就要去灶間。齊強連忙扯住,笑道:“好妹子,我這不是正要說么。你就這樣不耐煩,你如今對哥哥我可沒有當初半點體貼了。”
齊粟娘呸了一聲,只是拿眼看他,齊強斟酌道:“妹子,雖是聽王大叔說過,我原也沒想到你性情是這般,只以為是個文秀的。演官是秀才出身,人也溫和,方圓十里也沒有更好的。如今看來——”嘆了口氣,看著齊粟娘,道:“我回來路上,就聽得直隸那邊的朋友說起演官,聽說是皇上寵愛,演官前程大著。妹子,齊大非偶,哥哥是個白丁,除了銀錢幫不了你什么。演官兒如今雖好,卻難保將來如何,哥哥怕你受委屈。”
齊粟娘與齊強對視半晌,無奈道:“都已經訂親了,他對我實在也是好——”
齊強瞪眼道:“你難道還虧欠了他?沒下過定茶也沒插過釵,算不得訂親!有哥哥在,怕什么?只要你想明白,哥哥去和演官說,他是官身,還怕找不到老婆?”
齊粟娘心下感動,細細思量了,仍是搖頭道:“孝期還有近兩年,他這邊的事,我不放心丟下。”
齊強道:“自然不用丟下,好歹我們也是通家之好,他治河也是為了大家伙兒,該幫的還是要幫——妹子,我實話和你說罷,”齊強頓了頓,道:“演官若是攀個高枝,找個有門道的老丈人,怕也不用你替他操這些心。”
齊粟娘一呆,突地想到十四阿哥當初說過“皇阿瑪也能給他指門好親”,心下一震,轉眼又想起崔浩的憂慮叮囑、四阿哥的不耐,竟是她拖累了他,大伙兒都明白,只有她還糊涂。
齊強見得齊粟娘臉色發白,怔怔發呆,心下不忍,柔聲道:“演官是個好人,多是不會負你,只是你也擋不住他再娶,若是讓哥哥說中了,娶個官家小姐進來,仗著娘家的勢,你怎么過日子?”
齊粟娘的心又沉又重,她看著齊強擔心的眼神,勉強一笑,順著他的話道:“羅老三是誰?”
齊強頓時怔住,苦笑道:“這小子怕是沒戲,他不就是前兒和我搶酒喝,被你半夜里踢出門,指著他說齊家不養白吃的,要喝酒自個兒帶的那個?”偏著頭,嘆道:“結果昨兒晚上,他就帶著酒來了,卻是白用了心。”
齊粟娘隱約記得此人,“可是那個寒天里只穿著一件狼皮襖子就出門的大個兒?”
齊強哈哈一笑,連連點頭道:“對,就是他,哥哥和他認識了七八年,他今年二十四,一直沒找到入眼的,年紀大了些,卻是個可靠的,將來你嫁給他,若是有委屈,哥哥就替你揍他,包準你過得舒坦。”說話間,神氣十足,很是殷切地看著齊粟娘。
齊粟娘沉默半晌,抬頭道:“哥哥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
齊強頓時泄了氣,打了個哈欠,站起身道:“妹子,哥哥撐不住了,回去躺一會,不用叫我吃午飯了。明兒我約好人在五味樓,商量買地的事兒。”說罷,急匆匆地出了陳家,回齊家睡覺去了。
齊粟娘獨自站在桌邊,太陽漸漸升到了天中,又漸漸從向西邊落下,窗外艷麗的夕陽在她身后拉出又長又細的身影。
陳家堂屋里黑了下來,沒有半點聲響。院子里草蟲的鳴叫聲起起伏伏。齊粟娘似是終于驚醒了過來,從桌邊轉身,慢慢走到陳娘子的牌位前,久久凝視,輕聲道:“大娘,陳大哥他不需我照應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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