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原是經了武科,得了武舉人的身份,兵部授職時,主子使了錢,替他謀到從七品把總的缺,現下在直隸河標綠營里當差,歷練一兩年后便要放外任,替主子辦事。
打那天崔浩走后,兩人再未有機會碰面,齊粟娘連著幾日神情恍惚,萬事俱不上心,直到一日不小心怠慢了八阿哥,被李德全狠狠訓了一頓,方才好些。
仍是傍晚夕陽將落未落之時,齊粟娘站在營外的大樹下,看著四面無人,向著草原上并馳的身影,微微揚起手中的絲絹,不多會便有一騎飛快地奔了過來。
陳演歡喜地喚了聲:“粟娘。”翻身下馬,遠處十三阿哥朗笑一聲,策馬離去。齊粟娘凝視了陳演半會,他額頭上盡是亮閃閃的小汗珠,想是陪弓馬出眾的十三阿哥游獵,于他有些吃力,但雙目卻愈發清亮,他見得齊粟娘半晌不出聲,看了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喚道:“粟娘……”
齊粟娘微微抬手,似要舉帕替他拭汗,卻又停住,只是歉然道:“對不住,陳大哥,是我的錯,你知道我不喜歡宮里頭,一時心里悶著,卻對你發氣。你好歹別往心上去。”
陳演聽得她的話,越發歡喜笑了出來,連連搖頭道:“我也不喜歡那些規矩,你放心,我明白的。只是我尋來尋去,都未尋著你的父母家人,只得讓你呆在那里頭。”頓了頓,輕輕握住齊粟娘正要收回來的手,道:“那些錢別省著,里面沒打點不行,你……”
齊粟娘大大一愣,笑了出來,歪頭道:“你怎的又知道這些事了?”
陳演亦是一笑,輕聲道:“你不是讓我給阿哥們和張大人送過鴨蛋么,我在官署里也時常要隨禮。我想著,你在里面也是要送的,便求了皇上把銀子給了你……”
齊粟娘一時有些發怔,突地抽回手,側身用帕子在眼角兒拭了拭,待要說話,陳演慢慢靠了過來,道:“上趟我回了高郵,除了娘的墳地,還去了老屋和田里,雖是毀了,但又重做了地契,總有我們二十畝地,齊家也有二十畝,托王大叔留心著呢。”
齊粟娘隱隱嗅到陳演身上傳來青草的氣味,連日來的郁結心情慢慢舒緩了,轉身笑道:“你娘臨去總擔心你不明白這些事兒,沒想到你卻是藏著,叫她白擔了這個心。你又怎知去托了王大叔?”
“那些親友故舊,唯有他你送了雙份,總是有道理的。”陳演見她笑顏逐開,越發歡喜起來,“永定河的工程還需一二年方能完工,我正好在京城陪著你,等孝期一到,我們便一起回南邊,皇上已經答應封我去清河縣高家堰治河了。”
齊粟娘聽得這話,沉默一會,問道:“張大人可是要起程回淮安?”
陳演點頭道:“皇上轉授了他河道總督的缺,定下黃河改道之策,待莽清河改道入永定河之事一完,他便要回去著手了。”
齊粟娘微微嘆了口氣,靠了近去,附在他耳邊細細道:“你先別管我了,今晚就去求張大人,讓他和皇上提,帶著你一起回去。”
陳演一驚,低頭欲問,嘴卻被齊粟娘用帕子掩住,只聽她柔聲道:“你心心念念皆是治黃河,永定河這邊只待莽清河改道,余下有你無你也是一般模樣,你必是想和張大人一起回去的吧?”
陳演嗅到帕子上的陽光氣息和隱約的濕意,看著齊粟娘瘦削的臉龐,握住她的手,搖搖頭,道:“你在這邊,我自然不回去。”
齊粟娘心中一顫,抬頭凝視陳演,卻不知怎的,透過陳演看到天邊夕陽將僅余的殘輝落到了他的官袍上,石青色與暗金紅色交疊在一起,如霉綠斑斕的古舊銅爐一般,又重又沉地壓在齊粟娘心頭,那讓人安心的青草味兒便淡去了。齊粟娘微微閉了眼,終是輕聲道:“你就再聽我這一回,今晚就去和張大人說,可好?”
不幾日張鵬翮果然向康熙請了旨,陳演升了正八品,得封清河縣高家堰河丞,西巡結束后便要起程南去。
齊粟娘暗暗松了口氣,大阿哥與太子相爭,連累旁人,陳演雖是全無此心,卻不免被人當了槍使。京城里水太深,陳演與她皆是無根底的人,還是趁著未出大事,走遠些得個平安,她也能放心些……
沒料到她放心沒幾日,陳演竟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原來永定河起源于蒙古境內,水災后不少人舉家外遷。陳演因著擔心走后齊粟娘一人在宮里憂郁,便時時出外探找,竟有兩戶聽得消息尋了過來。
這兩戶中有一戶在旗,手時還有當初賣女兒的字據,雖是齊粟娘切切囑托,陳演仍是一時委決不下,兩家爭吵起來,驚動了貴人,終是鬧到了康熙面前。
其時齊粟娘還未知此事,只坐在自個兒帳中制衣,卻聽得秦順兒在外頭輕喚道:“齊姑娘,齊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