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演溜了一眼書架上按阿拉伯編號齊齊而列的書本,也不說話,與齊粟娘在小幾上對面而坐,慢慢吃飯。兩人一言不發,埋頭吃了半會,陳演將盤子里最后兩塊風雞夾給了齊粟娘,垂著眼道:“因著再等不得,今日把你娘下葬了,棺板兒是黃杉木的,埋得極深。”
齊粟娘看著他一身孝衣,知曉禮數上俱是他替她盡了,輕輕應了一聲,慢慢把碗里的飯菜吃光。陳演又指著床上的包袱道:“那是孝服和你的舊物,還有兩身衣物,因有三年孝期,都是素凈的。”
齊粟娘點了點頭,方要說話,陳演放下筷子,從懷中摸出紫檀木小盒,又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一并遞給她,便收拾了兩人的碗筷,起身去了灶間。
齊粟娘先看那信,卻是當初齊大娘替陳娘子送出的平安信,想是托了人寫的,文辭很是通順,除了日里的問候,把齊粟娘的事兒也細細說了。只說是陳齊兩家父母訂好的親事,又把齊粟娘的容貌、性情說得分明。齊粟娘見得那句“年雖十一,性自淑溫。身有六尺,修直裊婷。眉濃眼杏,膚質如玉。力持內外,孝親敬尊。”不由脆然笑了出來,齊大娘怕是擔心這陳秀才看不上她,央人將她身高、貌粗、力大的缺點各用好話掩飾,實實能用到她身上的不過“身高六尺,眉濃眼杏,力持內外”三句罷了。
她將信收起,疑惑將紫檀木小盒打開一看,心里輕輕一動,其內除了玉印未變外,那藍布蓮枝錢袋塞得半滿,約有七八余兩散碎銀子,那串青銅鑰匙旁,放著把黃銅鑰匙。齊粟娘驀然想起這院門上的黃銅鎖,不知為何,眼中一酸,再聽得灶間傳來舀水刷碗的聲音,終是怔怔落下淚來。
待得齊粟娘回房,點起一碗油燈,打開包裹,見得孝衣和素衣下還壓著一個小包裹,里面卻是那破舊棉衣。她輕輕取出小包裹,與紫檀木盒俱都放在枕邊上,呆呆看了許久。到得三更鼓響,方涂了藥膏,收拾上c花ng,臨睡前看得正房里尤是孤燈搖曳,窗上映著陳演埋頭驗算的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陳演與粟娘穿了孝衣,出門在城內紙扎店買了香燭、果品、金銀錠、四破門等祭物,一起去了城外亂墳崗。
齊粟娘擺上供果,點了香燭,眼中含淚。陳演看了她一眼,“粟娘,給你娘磕頭罷。”齊粟娘點了點頭,與陳演雙雙在齊大娘墳前嗑了三個響頭。
陳演看著墳頭低聲道:“粟娘,我鄉試已過,中了舉人,功名之路我已是滿足,也不去求進士出身,高官厚祿。我的老師梅先生,精研算學,雖不出仕,卻是天子信臣,他知我所好不過“河工”兩字,如今河情險急,必會向主官推薦我到河道任事,專務治河。你……你可愿隨我去?”
齊粟娘沉默半晌,終是點了點頭。陳演又給齊大娘磕了個頭,大聲道:“大娘,演兒和粟娘都是熱孝在身,各守三年孝期,待得孝期一滿,我二人便遵父母之命,拜堂成親。”說罷,站起身來,將粟娘扶起,慢慢向城內而回。
“陳……陳大哥,你可知我娘的親子齊強在何處?”齊粟娘看著越來越近的江寧城門,突地問道。
陳演嘆了口氣,道:“當初齊強哥賭了一口氣,要出去賺大錢,他離家時說好了三年便回,如今快五年,仍無音信。你放心,我早已打算,只待我們去處一定,便回高郵給王大叔他們遞個信,若是齊強哥回來,也可尋到我們的去處。”
齊粟娘點了點頭,便也不出聲,兩人沿著秦淮河方走到小院巷口,突見一個青衣短打的小廝牽著一匹馬迎了上來,又歡喜又著急地道:“陳公子,我家老爺請你急去,還請帶上公子親制的河圖。”
陳演一愣,匆匆回了屋子取了河圖,因見尊者,又脫了孝衣,換上見客青衣,對齊粟娘道:“粟娘,先生喚我去,不知何時方回,你——”
齊粟娘連忙道:“你且去,我自會照顧自個。”
陳演果然到了深夜方才回來,齊粟娘侍候他換了家常舊衣、暖鞋后,為他遞上干烘熱茶。她待要退回偏房,卻見得陳演面帶憂色,坐在桌邊默默不語。齊粟娘微一猶豫,轉身到灶間替他打了熱水,讓他洗臉,燙腳,自個兒坐一旁,借著書桌上的油燈,取了他的衣物縫補。
不多時,陳演端盆出去倒了殘水,回來復又坐下,嘆了口氣,道:“新上任的河道總督于大人,仍是不肯納我良言,高家堰連年修固,今次仍是沖決。黃、淮、漕已是一體,勢大難制,唯有黃河改道,方能使河情轉好,漕運通暢。”
齊粟娘對別的史實不知,黃河改道的事倒是知曉一二,卻記得模糊,倒也佩服陳演敢想,想了想,勸道:“河臺大人雖是不納你言,但經此必深知陳大哥才干,也是好事。”
陳演聽到此處,卻仍是不樂道:“如今為著這水患也不知丟了多少性命,我實實不安。”站起身,來回走動,道:“自康熙二十七年皇上南巡以來,到如今十年之間換了十個河道總督,梅先生為我引見了兩位,俱是墨守成規,未曾用心治河,年年水患未斷,終成今日之禍,如此看來,我黃淮沿岸之民終是在劫難逃。”說罷,重重一拳砸在書桌之上。
齊粟娘看著油燈火焰跳了幾跳,沉默半晌,道:“陳大哥不需擔憂,我聽說皇上此番南巡前已是打敗噶爾丹,西北近年必不再起兵戈,只要皇上在意治河,這河必能治成,大哥又何愁良方不納?至不濟我們自回高郵,深研水形,精益求精,難說他年能否用上。”
陳演慢慢點頭,走到桌邊,突又想起什么,轉頭道:“粟娘,明日梅先生還要為我引介新任兩江總督張大人,江南河道之事,全賴兩位總督大人之命,我必要盡力一試。”頓了頓,道:“粟娘,你一人在家,這屋里的書你盡可翻閱。”
齊粟娘聽得一愣,不知他此時又怎的知曉她識字,方要說話,卻見得他在桌邊坐下,取了算學經書,挑燈夜讀,只得按捺疑惑,陪著將手中的針線活做完。
到得二更鼓響,陳演仍是埋首其中,齊粟娘擔心有損身體,不免勸上一勸。那陳演卻是已入了進去,充耳不聞。她只得退了出來,到灶間熬了菜粥,又切菜和面,做些干菜燒賣,以為宵夜。
到得第二日,陳演卻是歡天喜地回來,齊粟娘自也替他歡喜,以為兩江總督已納其言,陳演笑道:“雖是未納,卻與我對談許久,我見這位大人對河道之事甚為熟諗,為官又素有廉名,若是如此,便是不納我言,也是好事。”頓了頓,道:“只是兩江總督到底不是河道總督……”
齊粟娘見他歡喜,不免打聽道:“陳大哥,你可知被皇上罷職的上任河道總督如今境遇如何?”
陳演笑道:“若是你問別人,我必是不知,只是總督公子正是我的同年,今次也中了舉。他父原是滿旗勛貴,天子近臣,除河工外其他事務倒也甚得君心,不過就是調職任了直隸總督。”
齊粟娘頓時松了口氣,她尤記得小崔是河道總督府上的奴才,如今主子無事,奴才自然不怕,便也安心。
她正尋思舊友,陳演卻翻出包袱布,開始收拾東西,齊粟娘回過神來,見他把書籍、衣服一一收納,奇怪道:“陳大哥,你這是……”
陳演更是奇怪,訝然道:“粟娘,你還未收拾衣物么?我們午后就動身去淮安府清河縣。”
齊粟娘大吃一驚,不免結巴道:“陳大哥,我們怎的要去清河?”
陳演搔了搔頭,咬牙回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來了,我還沒有和你說起,昨日河道總督于大人雖未納我言,卻從我所請,派我去清河縣任河道主薄,專務清河縣之河工。”
齊粟娘哭笑不得,見他面帶歉然,忙說道:“我不過兩身衣物,收拾極是容易,倒是陳大哥你這兒,多是要忙,我先幫你收拾罷。”心中卻知陳演于河道之事太是專注,少思量別事。
兩人正忙亂間,突聽得叩門之聲,有人在外頭叫道:“變之,變之,快快開門。”陳演一愣,怪道:“先生怎的來了?”又笑道:“我還未與先生說起你的事,今日他來,卻是正好。”說罷,出房打開院門。
齊粟娘正要回房換衣,卻看著三四個人簇擁著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只見這中年人容長臉,臥蠶眉,雙目炯炯,身著青絹八寶鑲花暗紋箭衣,頭戴玉頂結纓的六合瓜皮帽,腳踏鹿皮朝靴,氣勢不凡。
此時正是午后,太陽照在天中,將人臉照得分明。齊粟娘看著中年人身后的清俊男子,忽覺有些目眩,背心流汗,卻被一人的聲音驚回神來:“變之,還不參拜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