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不敢把粥端過來,于是親手蒸了兩碗給自家夫人和小姐,怎么勸,兩人都沒有胃口,結果卻被睡飽了的虎子看見了,幾口就都吃下了肚子。栓栓看他臉上半點兒都沒有哭過的痕跡,再想起昨晚他似乎也只來看了一眼就沒影兒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抬手照著他身上就給了兩巴掌。
虎子嘴里尚含了口雞蛋羹,就大聲哭嚎起來,惹得院外之人都奇怪,這小子不會是才明白過來他祖母已經再也活不過來的事實吧,畢竟還是個幾歲的孩子,理解不了去世也是正常,有幾個家里有孩子的小媳婦,甚至還心疼的搖搖頭。
可惜,沒過上半刻,屋里想起的大段咒罵聲,就打斷了她們的這種想象,這是什么孩子啊,簡直就是個市井潑婦。當著剛剛去世的奶奶就這般沒有規矩。他不是有專門請的西席先生教導嗎?難道是先生不盡責。
小媳婦兒們一邊干活,一邊偷瞄站在東廂門口,眉頭都能夾死蒼蠅的王書生。他運了半晌氣,末了還是忍受不了他教授的學生這個樣子,幾步走到上房窗下,說道,“李虎,你出來。”
虎子一聽他的聲音,肥短的小身子立刻就是一哆嗦,四處尋找地方想要躲起來,小安和夏至早就對他忍無可忍了,自家夫人礙于面子不好動手,她們這做奴婢的可不怕。當下兩人一左一右架了虎子就往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勸道,“小少爺不要太悲傷了,人死不能復生,您哭得有個什么好歹,老夫人在天之靈也會惦記。”
等虎子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王書生面前了,王書生說了句,“去書房,為師有話說。”
幾個月的積威下來,虎子對這位嚴厲的年輕先生可是懼怕的很,所以,明知道一會兒肯定逃不過一劫,但還是乖乖跟在王書生身后進了書房,果然片刻功夫,里面就傳出了虎子吃痛的哭嚎聲和求饒聲。
于是外面的小媳婦兒們又立刻嘀咕開了,“這王先生看著年輕,可真嚴厲。”“對啊,對啊,這虎子也太頑劣了,不嚴厲也不行啊。”
巳時末時,進城采買的人手回來了,卸下了大堆兒的白色麻布,黃紙香燭,細面,素油等等,最后一輛掛了永壽二字標記的平板馬車上橫放了一口杉木棺材,四個小伙子合力才將它抬進院子里,郭淮上前結了一百八十兩的銀子給隨車伙計,打發了他們回城。
然后眾人七手八腳,很快搭好了靈棚,大門前也掛起了長長的白幡,棺材移到靈棚正中央,里面鋪了錦緞棉被,繡花軟枕,栓栓和木艾換好麻布袍子,強忍著眼淚將換老太太的尸身抱出來,安放在棺材里,按規矩本應該是長子抱頭、長媳抱腳、次子、女兒抱腰,可是李生下落不明,顧氏被休棄,老太太又沒有別的子女,只剩一個孫輩的虎子又挨了打,躲在房間死活不出來,所以,族老只能讓她們姐妹動手。
老太太頭上放了她平日里喜歡的針線筐、妝盒、幾件錦緞衣裙,腳下是繪在棺底上的紅艷艷的蓮花。村里最年長的一位劉姓老爺子,親自執了紅色細繩,把老太太的雙腳捆好。然后接過木艾手里的清碟子,用食指沾了,一邊擦老太太的眼睛、鼻子、嘴和耳朵,一邊念叨著“開眼光,亮堂堂;開鼻光,聞味香;開嘴光,吃東西香;開耳光,聽八方;開心光,心豁亮;開腳光,走四方…
隨后,又拿了一面小鏡子對著老太太全身照了一照,再高高舉起,用力摔碎在地上,表示老太太以后在陰間可以眼光明亮、吃八方、聽八方、聞八方。
栓栓狠狠擦干凈眼淚,確定眼淚不會掉進棺材里,這才上前在老太太左手塞了一塊厚面餅,右手塞了一根細木棍,以備黃泉路上打惡犬。
最后劉老爺子再次上前,把一張大紅紙,覆在老太太的身上。
這樣一系列事情做完,才擺好香案、香爐,供上整雞、整魚、豬頭和各色點心等祭品,香案前放了瓦盆和蒲團,村里所有比老太太輩分低的男子都要上前磕頭,木艾、栓栓和虎子都跪在右側一一回禮。
其實,大禹、辛巴和幸兒都是在木艾名下的孩子,也算老太太的晚輩,按規矩也是要來跪靈的,但是,木艾根本不了解這些,連富等人又不好出言提醒,畢竟那幾個孩子太小,萬一過來受了什么驚嚇,被木艾怨恨上了就不好了。郭淮夫妻和春分幾人心里也清楚,但是,他們更舍不得自己小主子過來跪靈,要知道,跪靈是要跪三日的,大人都吃不消,小孩子更容易累到。于是,在所有人有意無意的遺忘下,幾個孩子就都沒露面。
第一日,就在跪謝、磕頭和燒紙錢中度過了。
第二日,接到消息的唐發唐財兩兄弟,帶著幾個兒孫趕到了,尚未進院子就大聲哭喊起來。“我苦命的老姐姐啊,你怎么這么早就去了呢…”
李大奶上前勸了幾句,拿了香燭,讓幾個晚輩跪拜,唐發坐在火盆邊一邊燒紙錢,一邊默默抹眼淚,唐財繼續哭嚎,眼淚卻沒掉下來多少,院子里有知道點情況的都眼里滿是不屑,邊忙碌邊當戲看了。
木艾本來就對這唐家二舅爺沒有好印象,他又這般做戲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就更加厭惡,一日一夜沒睡沒沾水米,此時再一聽他如此哭喊,太陽穴就開始一跳一跳的疼。抬眼看他撅著身子,正拍打這地面,心神一動間,一只牛毛細針就扎進了他的后井穴。
于是,原本演的正歡的老頭兒就突然嘎聲而止,倒下了。
眾人微驚,他的兩個兒子連忙搶上前去,扶起老爹,掐人中,拍臉頰,老頭兒就是不醒。木艾淡淡說了一句,“二舅老爺這是太過悲傷昏厥了,扶他去西廂躺一會兒就好了。”
春分和郭淮立刻上前,幫著把老頭兒抬到了西廂房,院子里立刻就安靜了。所以,整整一天一夜,老頭兒總是醒來,剛到靈前,就又會昏厥過去。村里人不知道內情,還真以為老頭兒和姐姐感情如此只好,倒贊了兩句。只有李大奶疑惑,暗地里直撇嘴,唐家這兩兄弟,對李老太什么樣子,她可是一清二楚的,那就是吸血蟲一般的人啊,怎么可能這么傷心,不會是因為以后沒有了依靠,沒有地方可以打秋分才哭得這般傷心吧?
第三日,在黃歷上是個宜下葬的好日子,挑了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刻,劉老爺子親自把紅色綢緞剪成的布條,遞給村中的幾個后生,由他們夾在材頭釘里,把棺蓋兒和棺身嚴嚴實實銷上。
瓦盆里燒了一頭兒金黃色的紙牛和無數紙錢、元寶,最后只剩下一堆兒黑色的灰燼,木艾、栓栓、虎子,再次上前磕頭,然后虎子面帶惶恐迷茫的,端了瓦盆高高舉起摔下,咔嚓一聲表示老太太從此徹底陰陽兩隔,栓栓再也忍耐不住,是放聲大哭,木艾也是淚流滿面,虎子不知是這兩日被環境所渲染,還是因為王書生教了他什么,讓他知道了沒了奶奶,以后的日子會有多大不同,所以,居然也哭了起來。
幾個后生在棺身上捆了兒臂粗的繩子,穿了木杠,劉老爺子,高呼一聲,“神鬼莫擋,上路嘍。”
虎子抱了靈位走在最前面,春分郭嬸等人扶著木艾和栓栓跟在后面,在后面是舉靈幡的,捧祭品的,撒紙錢的,抬棺的,一行人浩浩蕩蕩上了東山半腰的祖墳地,又是一番拜祭,才把棺材落在李生父親墳頭旁邊土坑里,這是當初李家老爺子去世時就挖好的,就是留著老太太這一日時要一起合葬的。因為念頭久了,土坑里和四周都長滿了野草,昨日連富已經帶人來清理過了。
木艾、栓栓和虎子,各拿了一把木頭釘的鏟子,把堆在四周的泥土都鏟下來,揚在棺材上,直至填平,加高,形成一個圓圓的墳包。
眾人下得山來已經將近傍晚了,留下院子里的女人們,早就張羅好了飯食,大白饅頭,紅燒魚,燉豆角,燒茄子,小雞燉蘑菇,黃瓜拌菘菜,木須柿子,還有一個菠菜肉丸湯。當然還有幾壇包谷酒,眾人都忙了一日,見到飯食又如此豐盛,都結結實實的吃了個飽足。
席間李大爺爺和幾位族老一商量,老太太都已經出殯下葬了,還沒見李生回來,簡直就是十惡不赦,村中已經不能再容留這樣的人,所以,一致決定,等他回來就開除他的宗籍,把他攆出李家村,至于虎子,是否讓他跟父親去,就看李生的認罪態度了。
可惜,木艾和栓栓又接著每日三次祭拜,足足燒了七日的紙錢,也沒見李生回來,這下可把幾位族老氣得狠了。正琢磨著再派人去四外村子找找時,有人來報信兒了,原來東山那邊的莫家灣,一個放牛的小娃娃,在一面峭壁下發現了一具尸體,嚇得跑回村去大喊,引來村人圍觀,其中金家一個兒子跳腳咒罵,這人還欠他賭債呢,怎么就死了。
于是,眾人才知道那死尸是李生,就派了人來報個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