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元初一,葉真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些,似是有些驚奇,他放下手中酒杯,笑道:“不是說明天才回來么?”
元初一很久沒好好看過葉真了,此時見他水潤秀麗的容顏微現清減,身子似乎也比以前更加纖細,但他眉目間的茫然惆悵已然褪去,整個人舒雅自然,風采又現。
真是諷刺啊!對著自己便是求而不得,不辭而別。元初一笑著冷哼,“原來你還知道我出門了。”
葉真笑容微滯,他垂下眼眸,似輕笑又似長嘆了口氣,這才起身,“你不是一直想結識子悅兄么?我來給你介紹。”
元初一站在門口沒有動彈,她一瞬不轉地盯著趙熙,心中涌起的并非恨意,而是深惡痛絕的厭惡,像是見到蛇蟲鼠蟻般恨不能一腳將之踩死。
趙熙顯然感覺良好,他倚著桌子,也沒有站起身來的意思,雍容懶散地朝元初一舉了舉手中酒杯,“初次見面,葉夫人,久仰了。”
元初一微瞇了雙眼,看他上揚的唇角帶著不屑遮掩的嘲弄與算計,想到他言之鑿鑿地答應再不見葉真,當真惡心至極!
“合慶園是回京的必經之路么?”元初一咬牙冷笑,“遙州往京城的方向也能搞錯,到底是你的手下無能,還是慶王爺你本身就是個廢物?“
元初一是氣極了,才會連基本的儀態也忘了維持,趙熙聞言卻僅是微一挑眉,無視葉真的錯愕,輕輕將酒杯移至唇邊仰頭盡飲,以此掩去眼中閃過的一抹意外光芒,放下酒杯,他微微笑道:“不按我的方式玩,你會輸得很慘。”
元初一怒極反笑,“如果你不是頂著王爺的名頭,你現在已是溝渠中的一堆碎肉了!”
趙熙緩緩點頭,大有深以為然之意,“元掌柜的名聲我自然是聽說過一些的。不過,我是擺脫不了這個頭名了,實在是,可惜啊……”他眼中的譏誚顯而易見,神情中帶著滿滿的自信與從容,這種自信并非來自于他身份的尊貴,而是對自己本身的,深深的驕傲。
一層的火氣或許不算什么,但火上澆油層層疊加起來,就算只有五層火氣,也足以爆發十二分的怒意!元初一此時只覺五內俱焚,她原以為自己對葉彥的厭惡已達極限,沒想到在趙熙面前,葉彥都顯得可愛了。
葉真的目光移動于元初一與趙熙之間,他抿抿唇,“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么?”
“應該說你到底知道什么!”葉真不說話還好,他一說話,元初一立時怒不可遏,他前腳提出和離,后腳就帶個男人回來,到底置她于何地!她滿懷恨意地怒視著葉真,“你喜歡男人我沒辦法,但這些年我縱容于你,又費盡心力為你掩飾,你就這么回報于我?與我和離不成,就堂而皇之的帶個男人回來,想讓我知難而退?葉真,你休想!”
葉真被這一番搶白說得怔忡悵然,他站在那,血色自臉上一點點褪去,雙唇微有些顫抖,“我……與子悅兄……”
“子悅兄?”元初一咬牙切齒笑得尖銳,“你連人家的身份名字都沒弄清楚,就心甘情愿地鋪床暖被,簡直,連妓女都不如!”
葉真的身子晃了晃,面上最后一絲血色終于褪盡,他微微抿著唇角,目光不斷在元初一身前的空地處游移,他想反駁,卻毫無力氣,既愧疚又難堪,濃重的羞恥感再一次自心底升起,殺得他慌亂無措。
“葉夫人如此責怪葉兄,未免太過份了。”趙熙放下交疊的雙腿站起身來,卻不安慰走投無路的葉真,而是信步走到元初一面前,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清晰而緩慢地說:“我與葉兄五年前相識于京城,交淺言深,奈何無暇多聚,只得引憾而散,甚幸,于遙州重逢,引為知己,適日相聚后不忍離愁,難以當面言別,故不欲相見,豈知……”他說到這里,邪性地一笑,身子前探靠近元初一耳邊,氣息大于聲音地輕笑,以僅能讓他們二人聽到的音量說:“豈知葉夫人適時出現,將葉真的情意告之在下,在下心喜若狂,急回轉,會佳人,欲在府上小住數日,以期佳人,投、懷、送、抱。”
“啪!”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元初一利落地賞了他一個耳光。
趙熙撫著臉頰,面上竟是愉悅多過惱怒,像見到了什么值得挑戰的目標一樣,眼中迸出興奮難捺的異樣神采。
元初一極力忍耐著不讓自己過于失態,心頭糾結著矛盾又復雜的情緒,她看看垂眸默立的葉真,再看看大有摩拳擦掌之意的趙熙,腳下一軟,險些跌倒。
“葉夫人!”趙熙手急眼快地扶住她的手臂,輕輕捏了一把,展顏笑道:“小心。”
元初一狠力地將他推開,心底的恨意、怒火和不能置信扭雜在一處,蔓延至腦海炸開,轟得她耳膜聲疼,她跌跌撞撞地離開廂房,疾步奔回自己的臥室。
“咣當”一聲摔上房門,將竹香留在門外,元初一緊靠著門扉,雙手按上自己胸前,感受著手掌下傳來急劇的跳動,她慢慢下滑,直至坐到地上,腦海中不斷回響著趙熙的話,一遍、兩遍……無數遍。
趙熙的意思很清楚,他和葉真相識五年,一直沒事發生,直到她追上他,說了那些胡話,他才改變心意,繼續留下來。也就是說,若沒有她的阻攔,趙熙此時已在回京路上,幾日后到達京城,與葉真……再無糾葛。
為什么會這樣?元初一緊捂著胸口,她怕一松手,自己的心會跳出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上輩子趙熙出現的時間,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趙熙出現后,葉真那足足兩年時間的嗔癡哀怨借酒澆愁,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如果在她攔住趙熙前他從未對葉真產生過什么過格的想法,如果他此次一去不回與葉真天各一方,那上輩子的葉真,到底為誰而怨,為何……而死?
“為什么……”透窗而入的光芒由夕陽變成薄暗,最后陷入純粹的黑暗,元初一怔怔地坐在漆黑的房間里,她沒有點蠟燭,就呆呆地坐在地上,幾年來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壓上了擊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想哭,卻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
重活一遍,她究竟是為了什么!
“初一。”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葉真虛弱而恍惚的喚聲,“初一,初一……初一、初一、初一……”葉真的聲音越來越急切,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房門,聲音開始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初一、初一、初……”
元初一已做不出任何神情了,她木然地起身,拉開房門,靠在門上的葉真猛地栽進來,撞在元初一身上,而后跌坐在地。
葉真的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呼出的氣息熱得灼人,他抱住元初一的胳膊,像是抱著救命浮木,臉龐在她手臂上蹭著,口中連道:“你別生氣,你別生氣,我把他趕走了,把他趕走了……”
“那你呢?”元初一停滯的思緒慢慢轉動,就著門外透進的月光,她看到葉真驚恐彷徨的樣子,她伸手去摸他的臉頰,燙得要命。“你也走嗎?”
“不!”葉真慌亂地搖著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笨拙地扶住元初一的雙肩,用力抱住,將她緊緊地擁在懷里,帶著酒氣的吻胡亂地落在她的頭上與額角,“初一,我是喜歡你的,我是喜歡你的!”
元初一冰冷的內心因為他的話慢慢復蘇,她回擁住他,想汲取溫暖,葉真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葉真撫上元初一的臉,從眉到眼,仔仔細細地輕輕觸撫,突然,他又低笑,“不對,不對。我們要和離,我們該和離的……我們不能在一起……”
元初一攀在他肩背上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滑下來,心尖上剛剛產生的一縷暖意迅速消散在葉真愈加含糊的言詞之中,她靜靜地,任他抱著,心里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疲憊。
“我喜歡你……真的……真的……”葉真此時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涂,他緊摟著元初一,將之前的話反反覆覆地說著,最后,他將臉埋在元初一的肩頭,安靜了好長時間。
就在元初一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將她推開,過大的力度讓他反撞到身后的桌子,他變得有些歇斯底里,“我不能害你,我不愿害你……你說的對,我喜歡男人!我很下賤!我連妓女都不如!”
這是葉真,那個自厭自棄,卻又逼著自己做出選擇的葉真。元初一摸著肩頭的濕意,第一次感受到他內心的煎熬,是那么真實,那么無助。瞬間,對他的怒氣哀怨,正如抽絲剝繭般慢慢褪去。
“初一,你值得更好的。”葉真扶著桌子,失神地吐出這句話,眼中有一瞬變得茫然,而后,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