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棠風城。
正值廟會。沿街擺滿了各色小攤,大街上人來車往,紛紛擁擁。
有個捏泥人的攤子前擠滿了年歲不等的孩童,俱都睜大著眼睛,瞧著攤主十指靈動飛快的捏弄著那一團團泥巴,須臾一個活生生的泥人小像就被捏了出來,咧大的嘴,彎月眼,憨憨的笑容,猛一瞧,真與站在攤子最前面的一位小男孩一模一樣,惹得眾孩童在那里大聲叫嚷,“給我捏一個——”
這陣喧嘩吸引了遠處一位年約四歲,身著淡粉色布衣,長相甜美可人的小女孩,她低頭看看懷里揣的一紙袋糖炒栗子和香噴噴新蒸出來的小豆糕,忽然將豆糕往身旁的年青女子手里一擱道:“娘,我去那邊瞧瞧。”
話一說完,她抱著那袋糖炒栗子就鉆入了人群,那年青女子手里還抱著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想要拉她已然晚了。眼睜睜的看著女兒擠入人群,慌得直推身旁的丈夫道:“還不快把萌兒追回來!”
“怕什么?由她去逛逛吧。”那年青男子淡淡的笑著,順手將妻子懷里的嬰孩抱了過來。
“說得輕巧,若是被拍花子的拐去怎么辦?”年青女子怨怪著丈夫。
“拍花子的拐她?”年青男子笑道:“你忘了上回她在家門前玩耍,有個拐孩子的無賴拿了一顆糖想哄她走,反倒被她整了么?”
這事確是有的,那拐孩子的無賴拿著糖哄萌兒去別處玩,誰想她反從懷里摸出一塊荷葉包裹的糯米糍粑,一本正經的說爹娘囑咐過,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即便要拿,也要懂得禮尚往來的道理,于是接了無賴的糖,把糯米糍粑遞給無賴了。
無賴心急著要她吃糖,好迷昏了她抱走,她又反問無賴為什么不吃她送的糯米糍粑。無賴哪知道她在糯米糍粑里包裹了一大團辣椒醬,敷衍著咬了一大口,被辣得整個嘴都腫了,她卻站在那里拍著手笑喊:“教你個乖,陌生人給的東西,再饞也得忍著,可別混吃!”
想起那件事,年青女子忍不住垂眼笑了。這個孩子也不知像誰,滿肚子捉弄人的鬼主意,小小年紀就跟人精似的,成天鉆在房里搗鼓一些整人的玩意,現下她那間屋子里“機關重重”。進去的人再謹慎小心,也要中招,別說她和丫鬟了,就連丈夫等閑都不敢往女兒房里去,就怕一不留神著了道。
“還不是你慣的她?都快無法無天了!”年青女子口里抱怨著,但到底沒有去追,只目望著女兒跑遠的方向,瞧著她在泥人攤前站定,才放心下來,低頭瞧瞧手里的小豆糕,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
還好,大街上現買的糕,這小丫頭還沒工夫動手腳。
“她還算有分寸,不會無緣無故就捉弄人。”年青男子淡淡笑道:“我們去左近逛逛吧,回頭再來尋她。”
且說萌兒擠至泥人攤前,一邊踮著腳看攤主捏泥人,一邊剝著糖炒栗子吃。她身邊三四個貧家孩子聞見糖炒栗子的甜香味,被惹得饞涎,注意力漸漸從泥人身上轉到了她手里的糖炒栗子上,眼睜睜盯著,一個勁的咽唾沫。
萌兒覺察后倒也大方。一把一把抓著紙袋里的糖炒栗子分給那幾個貧家孩子,別人向她道謝,她搖搖頭一本正經道:“幾個栗子罷了,不足掛齒。”
幾個孩子聚在攤子前嘻嘻哈哈的邊吃栗子邊看捏泥人,這時也不知打哪又來了一個衣著華美的女孩,瞧上去也不過五歲左右的樣子,但肌膚瑩潤勝雪,小小年紀已是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樣,只是臉上的神色倨傲,瞧人的時候都是睨著眼的,見這幾個孩子在分吃糖炒栗子,她雖也想吃,嘴里卻嚷道:“你們臟死了,離我遠一點,別弄臟了我身上的衣裳!”
萌兒聽見這話,偏著頭瞧了瞧那小女孩,忽然一笑,撿了一只糖炒栗子遞給她道:“吃一個?新上市的栗子,很甜的。”
她笑的比糖炒栗子還要甜美,仔細瞧起來,樣貌不比那小女孩遜色,更勝在氣質清甜,而且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很難令人抗拒的親和力,此刻那小女孩看看她臉上的笑容,再瞟一眼她那身潔凈的細布衣裳,不由自主就伸出了手去,將那糖炒栗子接了過去,掏出錦帕輕輕擦了擦,這才放到嘴邊用力一咬——
“哇——”
小女孩仰著頭大聲哭起來。惹得身周的大人小孩都莫名其妙的看她。不遠處,守在一乘轎子旁的一名官差打扮的中年人慌忙奔過來,緊張追問道:“小祖宗,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
“她——”小女孩抽著鼻子,邊哭邊指著萌兒道:“她給我吃石子……硌了我的牙……”
“嘩”身周的孩子都笑了,萌兒也笑了,吐吐舌頭道:“誰讓你罵我們臟?這下吃了更臟的石子吧?”
那官差摸著腦袋不明所以,自家的姑娘從來不吃別人給的東西,嫌臟,就算接了這小女孩給的石子,一眼就能瞧出來,也不會傻得咬下去吧?他不知道,萌兒隨身的荷包里總是帶著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那石子是她不知在哪撿的,看著模樣很像栗子,覺得有趣才藏起來的,想著今日逛廟會,爹娘一定會買糖炒栗子給她吃,因此帶著打算捉弄人,沒想到還真被她逮著了機會。
小女孩在眾人面前受了奚落,面子下不來,哭嚷得更大聲了,一個勁的喊著。“把她抓起來!關到大獄里去!”
官差為難了,就這么點小事,總不能真把那孩子捉起來吧?再說看她身上的衣著雖然簡樸,但氣質不俗,也不像是尋常孩童……
“劉三,怎么回事?”停在一旁的轎簾被xian開了,坐在轎里的女子瞧上去不過二十來許年紀,但生了一張絕美的臉,聲音又異樣悅耳,惹得路人都駐足往這邊看。
官差一邊哄著那小女孩,一邊苦著臉向那轎中女子道:“夫人。姑娘被人欺侮了。”
“那就捉起來,回頭讓老爺仔細審審。”轎中女子心疼女兒,嗔怒道:“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人教嗎?”
此言一出,圍觀路人紛紛議論起來,有認得的,開始搖頭嘆息,說這是縣太爺的家眷,這下捉弄人的小女孩可要倒霉了。
劉三為難道:“夫人,欺侮姑娘的是個孩子……”
“我看這事就算了吧。”守在轎邊一身秀才裝扮的男子低聲勸著。
“管她是誰,捉起來!捉起來!”小女孩跺著腳一疊聲的喊,見劉三在旁猶豫著不動手,她沖上前去,小手一揚,就向萌兒臉上扇去。
萌兒反應是快的,將身一偏,右足踢出,輕輕巧巧,就將那小女孩給絆倒在地上。
“哇——”那小女孩淌眼抹淚,哭得更大聲起來,“你欺侮我……我叫我爹打死你!”
“沒出息。”萌兒不但不怕,反倒還笑道:“讓你爹來打我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自己打死我呀!”
劉三上前去扶那小女孩,但她蹬足甩手的就是不肯起來,倒將劉三踢了好幾腳,還扭頭求助道:“娘……有人欺侮我你都不管!”
“劉三,你還愣著干什么?”轎中女子走了出來,親自將女兒抱了起來,這才打量了萌兒兩眼,結果大吃一驚,只因她生得實在太像某個人了……
她轉頭無措的去望守在轎邊的男子,喚道:“景軒,你過來瞧瞧,她……”
那男子正是裴景軒,他仍是孜然一身,眼下在石磊府上當琴師,教的自然是石磊與沈夢宜生的女兒。石晚晴。
裴景軒跟著上前打量了萌兒兩眼,也是大吃一驚,“她……難道是……”他自知那名字壓在沈夢宜心里數年了,從來沒被忘卻過,話到了嘴邊,實在吐不出來。
石晚晴被沈夢宜抱在懷里,對娘和琴師的反應感到十分奇怪,但她小小年紀怎會多想,況且從小被寵溺到了極點,驕縱不堪,此刻心里只想著將萌兒捉起來打死,一疊聲嚷道:“娘,你快讓劉三捉了她呀!”
那萌兒見圍觀的人愈來愈多,而沈夢宜和裴景軒也目不轉睛的打量她,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心里多少有點怯,正不知所措間,卻聽得人群里有個淡淡的聲音道:“萌兒,快出來,咱們要走了。”
“爹——”萌兒欣喜的轉頭四望,可是身周圍的全是人,她實在擠不出去。
沈夢宜聽見那聲音渾身一震,忍不住也跟著轉頭去望,卻見陸策從人群里走出來,瞧都沒瞧她一眼,只向著裴景軒點了點頭,爾后牽起萌兒的手又往人群外走去。
“娘!她要跑了!捉她,捉她呀!”石晚晴還在大嚷,眼睜睜看著陸策牽著陸萌,在擁擠的人群里猶如閑庭信步般漸漸遠去,陸萌甚至還回過頭來,向她作了個鬼臉。
“晚晴,算了,回家去吧。”裴景軒瞧了瞧站在那里愣神,目望著陸策遠去的沈夢宜,再瞧瞧石晚晴,不覺搖了搖頭。
“不行!我爹是縣令,我外祖父是丞相,我舅舅還是駙馬呢!誰都不可以欺侮我!”這幾句話是石晚晴成天掛在嘴邊的,一不如意就大嚷著要把人捉起來。
人群頓時嘩然起來。
沈夢宜和裴景軒往常聽慣了不覺得怎樣,此刻聽見石晚晴在大庭廣眾之下還這樣喊,頗覺丟臉。沈夢宜抬手欲打女兒,但終究下不了手,只在她臉上輕輕一拍,怒聲道:“別嚷了,回家!”
石晚晴一愣,隨即不甘的大哭起來,在沈夢宜的懷里一個勁的扭。往常這招很好用,不管有什么事,沈夢宜都會投降,但這次卻沒得到回應,反被丟進了轎子里,沈夢宜也彎腰上了轎。
轎子被官差抬起,裴景轉跟在轎旁,聽著石晚晴的哭聲,回望望陸策消失的方向,心里暗想:縣令?丞相?駙馬?頂什么用?眼下九皇子新登基為帝,請了陸策好幾回都被婉拒了,但遇到什么為難的朝政大事,新皇仍會遣人詢問陸策的意見,這是朝庭上下每個官吏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了……
陸萌被陸策領回溫柔身旁,知道自己今日的小小惡作劇闖了禍,只低頭望著鞋尖不語。
溫柔好氣又好笑的望了她一眼道:“別盯著鞋尖,看你爹,問他今日該怎么罰你!”
“爹——”陸萌立刻lou出一個甜美的笑,仰頭望向陸策,小心翼翼的以商量的口吻道:“罰我回去陪著小dd玩好不好?”她不喜歡和新生的弟弟陸隱玩,嫌他一天到晚只會吃喝拉撒哭,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只有睡著的樣子很可愛,她會忍不住去輕摸他的臉,于是算準了逛完廟會回去,小dd就該睡沉了,若是這樣罰她,她心甘情愿。
陸策哪能不知她心里轉的主意,沉著臉瞥了她一眼道:“想都別想!”
溫柔在旁忍不住要笑,只轉了頭望遠處。
“那……罰我做什么?”陸萌失望之極。
“限你十天之內把曾祖母留下的詩集抄三遍,否則下月回京都,你就留在這里繼續抄。”陸策不看她,扶著溫柔往前走。
“還抄!”陸萌失聲驚呼,從小到大,那詩集她抄了有無數遍,都堆滿一書架了,現下讓她倒背都沒問題了。她跟在后面急急追上,求饒道:“抄一遍行不行?”
“不行!”
“我都會倒背了!”
“那就當練字!”
“罰我蹲馬步踩梅花樁不行嗎?”
“不行!”
四人漸行漸遠,廟集又恢復了原先的喧嘩熱鬧,仿佛方才的事,從未發生過……
(全文完)
終于完結了,淚奔,沒想到這本會拖這么久,希望大家看得還算滿意。
最后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請盡量不要下架喲
新書發的時候會在書里預告,希望下一本你們也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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