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青眼睜睜看著云天藍上車,關門,發動引擎,往大門口開去。
這是真要走?
一股無名火騰騰冒了起來。豈有此理這人來得奇怪,去得也奇怪。一句話也沒有,就自顧自把她丟了
她的這腔火剛冒出來,卻看到他的車沒出大門,繞了一圈,開到她身邊,停下來,他人又下了車,打開另一端車門。
“上車。”他說。
那無名火,她還沒給取上名字,就消失得連絲兒煙氣都無。跟中了蠱一樣,她半句不吭,在他的目光中,乖巧上車。
車子出了醫院大門,她才想起問,“去哪兒?”
“你心心念念要去的地方。”他開車的手很穩,就像他的人一樣,可以完全信賴。
“呃?”水青心想,她近來并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要去看永春館的想法,就算對爺爺也一樣。她怕她一直惦念著的話,也會勾起爺爺的傷感。因為無論如何,永春館遭了災,程度還在其次。
“病人如果只是要到花園里散步,是不會換掉病服的。你打算讓羽毛帶你偷偷出去。不過坐出租車麻煩,我負責接送不是更好?”周周到到的紳士風度之下,有水青看不到的溫柔。而他熟悉她,仿佛自己靈魂的一半,怎么會不了解她的心思?
看不到永春館的實際情形,她不會乖乖養病。那么,他就帶她去好了。盡管爺爺三令五申,要所有人瞞著她,不準告訴她實話,但她總要知道的。
“云天藍,實話跟你說,我有不祥預感。”昏迷前最后一幕留在她心里的,太震撼,太猛烈,不親眼看到,她不放心。
“我不能說永春館沒事。反正,很快就到了,你自己看。”云天藍熟練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這兩天來往于其間,他已經熟門熟路。
當水青覺得云天藍的話至少還沒有過分粉飾太平時,車子上了青河邊,停在青草巷對面。
一剎那,她恍惚問道,“怎么不開了?”
“到了。”云天藍說完,解開安全帶,下車。
車門關上時的震感,讓水青渾身一抖。
從車子里,她能看到的景色如下:觀光的船只停靠在對岸,游客絡繹不絕,上船下船。青草巷里的傳統店鋪,掛著古代風布招牌的茶館和餐館,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青石泛藍的小路蜿蜿蜒蜒,能看清邊縫的綠苔,角邊的黃花。
景致里,少了一樣東西。
少了屋角坐著的嘲風獸,梁上掛著的驚風鈴。少了暗檀遠香,紅雕窗金鏤檐,圓柱八角纘花格。少了春常在茶常清,一聽,書滿樓,八方笑影。
永春館,沒了。
沒了的意思,就是消失了,不見了。
她眼前只有透明的一方空氣,能看到對岸,將那些個古老小樓青居描繪出一篇散文來的,寬闊視野。
車再震,云天藍為她開了車門,不敢突斷她的悲涼,只說,“下來看看吧。”
“下來看看?”她笑從悲中來,“看什么?還有什么可看的”柳樹都焦黑了。
“下來,韓水青。”云天藍的話里有分量,很重的分量,“即使燒得只剩下土地,也是永春館存在的證明。你難道看事物只看表面?沒有了,就沒得可看了?那么,記憶呢?影像呢?一下子,都從你腦袋里消失了嗎?我以為你不會那么膚淺才對”
不想面對,就是逃避現實。而他,不希望她在這里懦弱膽小,因為她從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想看到她嬉笑怒罵,唯獨不該黯然無色。她一向生動明快,如小溪歡欣,如寶石璀璨。
水青看了云天藍良久。
他的視線寸分不讓,與她膠著。
嘆一口氣,她側身。
他的手立刻替她擋住頭上方的車框。
下了車,水青才知道云天藍的堅持是對的。他在她任性的時候說的話,做的事,總是對的。他比她沉著,比她抗壓,比她聰明,比她能打,比她心胸寬闊,且遠見卓識。
并不是什么都沒有。
車子停得真巧位,她的腳下,就是永春館的廢墟,燒成灰,燒成黑,大火之后,所剩的斷壁殘垣。
她啊,兩輩子沒見過圓明園,所以從來不理解一堆已經屬于遺落文物的大石頭有什么好看,又有什么好傷心。
永春館根本同圓明園沒得比,但她站在這堆廢墟上頭,對著歪倒在地,居然幸存了半扇的梨木門,忍不住就想痛哭。
那是她從前面大堂過走廊到后面,常進常出的那道格子門。也是她第一次闖到后頭,看見云天藍在練木人樁,誤打開的那道格子門。
原來,遺落的是實體,永存的是精神。
順著一片焦黑,她往前走,那是通往日照廳的長廊。為了讓光照不足的廊道生動,她花了不少心思。在單調的墻角,安置矮墩墩橢圓的單木桌,放了小花和小魚。在窗臺,細細擺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為了不讓爺爺覺得冷清,特地挑了各色香,不同季節,不同氣候,增添家的氣息。廚房里,她精挑細選,都用熱鬧顏色的杯子碗碟,讓咖啡更濃郁,讓巧克力更甜美。爺爺常笑,說只要一聞到巧克力,就知道她來了。
她愛極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愛極寬寬堅硬的楓木地板。楓木一條條,延伸到后院,在夏天,成為她乘涼的白席,聽風聽雨,淡繞青綠的一杯茶,再讀一本好書,就是最大的享受。
冬天,下雪的天氣,她就在院子里打木人樁,不是不怕冷,而是有小小虛榮。舞動雪花的氣場,能讓自己感覺武林高手的境界。那時,她剛練武沒多久,總想像云天藍那么厲害。
如今,木人樁啊木人樁,她放眼而望,竟找不到一片殘木。
腳下踩到了什么,一聲破碎脆響。低頭,半碎瓷片,已燒得面目全非。她彎腰撿起來,用衣角擦了又擦,看一絲半縷的痕跡,最終判斷大概是她買的熱巧克力馬克杯。
秋風臨水則寒,勢大,卷起人高的灰炭塵,襲了她滿臉。
風停了的時候,水青的嗚咽聲不止,抽泣間只說塵埃入眼。背對著云天藍,慌里慌張,用手擦眼。
云天藍也不勸,單單上前一步,讓她能靠著他,不至于精疲力竭。到后來,見她雙手捂眼,眼淚卻從指縫里不停往外流,實在攪得他心酸,這才將自己的雙手覆蓋在她的手上,只不想那珍貴的珠子掉落在廢墟里。
要么不哭,要么驚天地泣鬼神,也算是狐貍的特性之一?
他站在那兒苦笑,負責接收來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禮,然后,視而不見。
此刻他的一方天地,只有哭得如孩子般的狐貍一只。
誰料到,那哭聲起得急,去得也急。
水青猛轉身,劈頭就說,“這火蹊蹺”
這么的,兩極分化。以為她夠獨立,她就沒了骨頭一樣,能依賴他就依賴他。以為她夠強悍,她卻常為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左右兩難。以為她夠傷心,她又不知哪來的力量轉悲憤于動能。
他寧可她沒那么聰明,傻乎乎只要哭一哭燒得沒影的永春館,一切會過去。
偏偏,她不好糊弄。哭過了,也清醒了。清醒了,就通透了。通透了,就無堅不摧了。
這火確實蹊蹺。
水青本來心里就有疑問。只不過,在醫院里,外部信息閉塞,內部被爺爺串通好的一口無憂,所以也沒能好好整理過。
可現在,看到永春館全毀的沖擊感,反而將那晚發生的現場片段仔細搜集起來了。
“先是這火頭到底從哪兒起的?爺爺蒙我說是廚房忘了關火。哪個廚房?如果是前面大廚房,不說大劉敬業,就是真起火,怎么會燒到后面來?而且,不是沿走廊那種燒法,而是選擇了日照廳和廚房開始。再說這火勢,雖然咱們永春館是木頭房子,也不至于燒得那么干凈吧?我醒過來時,房間里還沒著火呢。可等我上樓找爺爺,發現樓梯阻斷,又繞下來的時候,地板卻燒起來了。屋里沒風,火勢蔓延得不應該這么快。樓上也是,爺爺的房間,跟澆汽油似的,燒瘋了。再說跑到外面之后,那個爆炸,一串串的。電視冰箱會爆,可客房里只有家具,怎么會連鎖爆?”她一邊說,一邊就地繞起圈圈,“云天藍,這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他能說什么?除去那兩個早早跑出去的家務助理,除去一個昏迷不醒的老爺子,韓水青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她所看到的,應該最接近當時的原案。
要不是爺爺與公安局的交情,警察早就找她調查了。
“這是故意縱火。”云天藍肯定了水青的推斷,“警察在殘余木頭上化驗出了汽油的成分,還有不少制作炸藥的化學成分。”
“是誰干的?”現在傷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出兇手。
“不知道。這個案子,刑警大隊正在查。”可是大概有證據,也被燒毀了。兇手相當狡猾。
“他們來查?”水青收抿嘴唇,皺起鼻子,“多半又是不了了之。”
她這么說,當然是有依據的。
前幾年,永春館遭小偷,因為爺爺是海歸華僑,公安局比較重視,特別交給刑警大隊查,結果就是沒結果。光有嫌疑犯,卻沒有證據,最后成了懸案。
“不然呢?”云天藍反問。
是啊,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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