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晉宮后,不時有人昂著頭向涇陵公子的馬車內看來,衛洛不想接收那些異樣打量的目光,早把車簾給拉下了。
車簾拉下后,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也不敢看向涇陵公子的方向,便側過頭閉著眼睛,學著他那般養神。
搖搖晃晃中,外面的喧囂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透過車簾照射進來的光芒也越來越亮,到后來直是宛如白晝。不一會,馬車停了下來,一個清朗恭敬地聲音從外面傳來,“公子,到了。”
涇陵公子這才睜開眼來。
就在他睜開眼的時候,一聲尖利地喝叫聲打破夜空,“公子涇陵到——”
那聲音真是尖利,又響亮之極。一時之間,四周的喧囂笑鬧聲消失了。
這時馬車車簾已被掀開,就在光亮透進來的那一瞬,衛洛像只兔子一樣朝背光的一側角落里一縮,那動作真是敏捷之極,迅速之至!
涇陵公子懶洋洋地瞟了她一眼,也沒有說什么,便施施然地下了馬車。他出現的那一刻,上百個聲音同時叫道:“見過涇陵公子。”
涇陵公子溫和的朗笑聲傳來,“諸位多禮了。”隨著他這一開口,喧囂聲再起,眾人一邊笑呵呵地向他走來,一邊彼此寒暄幾句。
衛洛一直縮在馬車的角落里,一動也不動。
直過了好一會,喧囂聲漸漸淡了下來,然后,雜亂的腳步聲響起,眾人的聲音越來越遠,看來眾臣已簇擁著涇陵公子向大殿中走去了。
這時,衛洛才小心地來到車簾處,悄悄地朝外瞅了瞅,見這馬車附近果然沒有幾個人在,這才跳下了馬車。
她如兔子一樣溜下馬車,抬頭看了看五十米開外的涇陵公子,開始屁顛顛地向他靠近。
涇陵公子身周圍了幾十個大臣和名賢,衛洛來他身后十步處,便停下了腳步,開始亦步亦趨。
她老實地低著頭,盡量讓自己沒有絲毫存在感。事實上,如她這樣打扮的少年,也著實沒有存在感,根本不用她刻意。
涇陵公子來到殿門口時,那尖哨的聲音再次響起,“公子涇陵入殿——”聲音嘹亮,久久還有回音流轉。
當涇陵公子等人都進了大殿后,衛洛才低著頭,順著殿角慢慢蹭向涇陵公子那一席。
這是可容千人共宴的大殿,高高的穹行頂上,掛著無數的燈籠,每隔十步,便站著一個全身護胸甲的劍客。衛洛抬頭瞅了瞅,不由有點遲疑。
涇陵公子身為太子,所坐的位置極為顯目。那是面對眾貴人的主席!這主席一左一右共兩個,坐在左邊塌上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眼睛下面有一對大大的金魚泡的戴著侯冠的男子,他應該便是晉侯了。
晉侯很瘦,臉色削而黑,唇鼻間的法令線向下拉得長長地,一副陰沉之相。
他的五官與涇陵公子有相似之處,可在晉侯的身上,真感覺不到半點俊朗,有的只是陰沉和色欲過度的黑黯晦澀。
涇陵公子在眾人的簇擁中,施施然地來到主塌的右側,他向晉侯施過禮后,便跪坐而下。
那個位置,是整個宮殿的最中心位置。一侯一太子的塌幾后面,只遠遠地靠壁站了幾個宮婢,便再無他人在。衛洛想了想,身子向靠近主席的角落后縮了縮,然后,她緊緊地靠墻站著,頭微低,垂手,一副侍仆的模樣。
坐在右側塌前,一字排開坐了八九個面目相似的公子,他們是如此相似,與涇陵公子和晉侯都很像,任何人一看便知道,這便是晉侯的另外幾位公子了。
衛洛只是一瞟,便收回了視線,這整個大殿中,有數百號貴人在,吵吵嚷嚷的。
等各位貴人全部落塌后,衛洛終于松了一口氣,因為,涇陵公子帶來的食客賢士劍客們,也全部落塌了。
終于找到組織了。
衛洛歡喜地松了一口氣,她所站的地方雖然是角落,可是所有的宮女侍仆,都是從角落里進出的,他們一個個端著木盒在她面前經過時,害得她老得向墻壁,實在不舒服。
衛洛悄手悄腳地來到左側第九排處,輕手輕腳地找了一個空塌,然后坐下。當她坐下時,那些劍客食客都回頭瞟了她一眼,同時目露不屑失色——他們已經知道了,眼前這小兒便是新晉的三等食客,憑媚上之術而幸進的。
晉侯打量了一眼濟濟一堂的貴人,持起四方青樽,慢慢站起來,他把四方青樽朝著眾人一晃,操著沙啞疲憊的聲音說道:“今我公子涇陵,大敗秦卒,割得城池六座,揚我晉人軍威而回。此番宴飲,便是為他接風洗塵。”說到這里,他把酒高高舉起,右袖微擋,仰頭一飲而盡后說道:“飲勝!”
眾貴人同時舉起幾上酒,同時一飲而盡。
晉侯把酒樽放下,他渾黃的雙眼無神地打量著眾臣,又開口道:“今我國威得揚,已遍告諸侯,上表周天子。少日,各國使者將前來慶賀,齊之稷下宮,楚之諸子臺,都派名賢前來。天下劍者,紛紛進入新田。如此之威,始于公子涇陵,諸位且慶——”
在晉侯沙啞著嗓子說出“諸位且慶——”后,眾貴人齊刷刷地從幾上站起,手持已被旁邊的宮女重新滿上的酒樽,轉向涇陵公子,同時朗聲說道:“臣等慶公子得揚晉威——”
整齊地朗唱聲,在大殿中不斷地回蕩,回蕩。
涇陵公子哈哈一笑,他舉起幾上的酒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同慶!”
說罷,他右袖微擋,左手高抬,仰頭把樽中酒一飲而盡。
待涇陵公子喝過這酒后,晉侯笑了笑,他的臉實在太沒有光澤,縱使笑著,也給人一種枯槁晦暗的感覺。
笑過后,晉侯持起重新滿上的酒樽,轉向涇陵公子說道:“八兒此次之功,父侯已以太子之位為賜。然,此功甚大,父侯還有賞!”
晉侯說到這里,涇陵公子的眉心跳了跳,衛洛望見他微抿的嘴,便知道他的心中以生警惕,不由有點好奇地想道:賞?賞什么?
事實上,如衛洛這般好奇地,并不止是她一人,真個大殿中,本來還在嘰嘰喳喳私議不休的眾人,同時安靜下來。他們昂起頭,專注地看著主位上那一對父子。
晉侯咳嗽一聲,沙啞疲憊的笑道:“我兒已冠數年,早應該娶妻生兒了。奈何三年前楚王作主所許楚侯之女,卻在聯姻路上,于楚地被匪人所害。越姬一死,我兒便蹉跎至今,楚王念我兒對越姬情深一片,特再向越侯請婚。”
晉侯的聲音并不響,不但不響,而且中氣不足,給人有氣無力的感覺。不過這大殿中回音甚好,在一片安靜中,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楚地傳遍了每一個角落里。
所有人都沒有吭聲。
衛洛昂著頭,瞪大滾圓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主座上的這對父子。一直以來,刻在她心中的迷,這時終于有了一些解答了。
她望著臺上涇陵公子微笑的,溫和的俊臉,一時之間是百感交集,半響都腦中空空如也。
主席上,晉侯的聲音還在沙啞無力地響起,“此次楚王所嫁之越女,乃楚侯最寵愛的嫡公主,身份遠貴于前越姬。我兒定當滿意。”
他說到這里,雙手一合,“啪啪啪——”鼓起掌來。
隨著他清脆地掌聲傳出,一個盛裝華服,頭上珠玉垂滿,小臉蛋上涂滿了白粉的少女在四個侍婢的簇擁下,低頭走了出來,她那粉紅色的裙擺,拖得長長的,裙擺上珠光閃閃,金光耀眼,竟是鑲滿了黃金和珍珠寶玉。
那越嫡公主小步來到涇陵公子和晉侯面前,沖著兩人盈盈一福后,以一口尾音綿綿的越地晉語曼聲說道:“妾身見過君侯,見過太子。”
衛洛昂著頭,杏眼睜得老大,一瞬不瞬地打量著這個越嫡公主。盯了一會這個頭戴沉重繁瑣的珠玉鳳冠,臉上白粉涂得厚厚,都看不清本來面目的越之嫡公主,衛洛轉過頭看向了公子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