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諤高燒醒來之后,壓抑沉悶的氣氛再一次光臨碧荷田田、湖水輕漾的侯府別院。李江與侯府別院的兩個小廝,連同青籬帶來的幾人以及胡流風等十幾人,立在李諤房門外,面帶焦色不住的向密垂著門簾的房間張望。
那里面是靜悄悄的一片,岳行文與容凌云已進去兩個多時辰為李諤切分粘連在一起的腳趾,等得太久,又太過安靜,青籬心中忐忑不安,幾次想沖進那房間內看個究竟,卻在要挪動腳步的最后一刻生生的忍住了。
胡流風面色稍沉,臉上是少見的肅然。在青籬第五次想要沖進那房間時,他淡淡的開了口,“沒想到你還有這般不鎮定的時候。”
他離青籬五六步遠,聲音輕淡而飄渺,隨風送來,聽在耳中有幾分感慨還有一絲說不明的情緒。青籬與站在她身邊的幾人微愣,左右看了看,才明白這是跟自己說話,忍住向那房間沖的腳步,眉稍微挑,出言反譏,“我也很少見胡公子有這般正經的時候……”
本來壓抑的氛圍與胡流風的語氣而形成的略微怪異的氛圍,因她的這話頓時蕩然無存。
胡流風微愣過后,突然一笑,轉身向湖中曲橋走去,行了幾步,背對眾人自嘲一笑,喃喃低語,“我怎么就忘了她一向最會岔話,破壞氣氛的呢……”
眼波透過湖面,宏遠寺山道上軒宇送花給她,被她故意扯到會不會武的一幕似乎又出現在眼前……
一陣微風吹來,溫熱的風帶著碧荷的清香以及胡流風的只言片語,青籬只模糊聽到幾個字眼,不由眉頭輕皺。
柳兒看向胡流風遠去的背影,低聲朝青籬道:“小姐,胡公子真怪……”
剛才說那一句話,竟然是十分親近的語氣,小姐與他可沒有親近的交情呢。
青籬點點頭,是怪呢,這胡流風她還從來沒看透過,表面總是副玩世不恭,風流倜儻的模樣,可實際上,青籬知道這樣的人遠遠不是表面所看到的那樣。
這倒也還罷了,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了,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會偽裝,或多或少的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掩蓋起來,只給某一個人看。
青籬看不懂的是他對青陽的態度,如若是無情,為何每次一起時,可以笑得那么開心,而且青陽上次趕他走,他使出苦肉計,硬是不走,如若是有情,可,卻也看不出一丁點兒的蛛絲馬跡來。象胡流風這樣聰明的人,不應該不知道青陽的心思,更不應該這樣若即若離的游離在青陽的左右……這樣搖擺不定,不似是他這樣的聰明人該有的作派。
想到青陽,青籬突然眼睛一熱,她走的那般突然,未必與胡流風沒有干系,如今已將近兩個月,卻沒有寫只言片語給她,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又想起青陽走時,細雨蒙蒙,靜巷悠長,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之中的馬車讓人覺得分外的孤寂……
轉頭看胡流風一身青衫的坐在湖心亭中,她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要幫青陽做說客……無論她做這個合不合適,為了青陽她都要試一試……
密垂的門簾突然挑起,岳行文的月白衣衫出現在門口,不顧齊齊向他張望來的詢問目光,徑直走向青籬。
他的面容淡然,看不出喜怒,青籬一顆心揪著,緊張的盯著他,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拳起,手心沁出絲絲的汗意,想要問李諤的情況如何,卻又不敢問,舔舔有些發干的嘴唇,呆呆的望著他。
岳行文盯著她,好一會兒,才突然輕笑出聲,黑眸中透著發自內心的喜悅,輕語,“你快自由了……”
只這一句話,青籬的心突然下子雀躍起來,這意思是說李諤的腿傷能好?笑意剛涌到眼底,暼到李江幾人,連忙又收起,低聲嘟噥道:“先生這話傳到李諤耳朵里,又要故意找你的茬兒……”
岳行文輕笑一聲,轉頭向李江三人道:“小候爺的傷勢雖重,所幸未傷及筋脈,將養些時日,待皮肉愈合,應該不礙行走……”
他的話音一落,李江幾人連帶紅姨眾人均是一臉的喜氣兒,紅姨雙手合十將菩薩眾神謝了一個遍兒。李江則一挑簾進了屋中,剛進去便聽到容老太醫的喝斥,“出去,出去,一身的灰塵……”
岳行文輕笑,回身又向屋內走去,只是確認了李諤的筋脈無礙,便連忙出來說與她知道,事實上還沒醫治完呢。
青籬突然覺得自己是這般的幸運,李諤傷成那樣,竟然可以完全康復,在心底謝了十幾遍的菩薩。
提著的一口氣猛然松了下來,才覺雙腿已是站得僵直,剛一抬腿,一股麻意從底傳來,青籬不由哎喲哎喲的叫了起來,唬了紅姨一跳,那幾人連忙攙扶她,卻見她苦著臉,眉眼帶笑。
靠在紅姨身上,好一會兒,腿上的麻意褪去。再看看門簾密垂的房門,轉身向曲橋走去,一邊走一邊道:“奶娘,待會兒叫小可去找一趟季平安,把我前幾日畫的圖樣拿給他,叫他趕快做。”
停頓了一下,又道:“木料什么的都要用最好的,柳兒待會兒先支五十兩銀子過去,告訴季平安,銀子若不夠只管來取……”
紅姨和柳兒轉身去了。青籬沿著曲橋行了幾步,前面是個分岔口,一邊通往無人的小石亭,一邊通往胡流風現坐的石亭子,剎那間,心思轉過,交待杏兒與合兒,“不必跟著了,去門外守著,若是那邊有需要,你們也搭把手。”
便向胡流風坐著的石亭子而去。
胡流風又是那副桃花眼波流轉,笑意盈盈的模樣。看著她一步一步緩緩行來,笑道:“可是那小侯爺無礙了?”
青籬笑著點點頭,“是,胡大人料事如神!”
胡流風哈了一聲,做得意狀。
青籬在他對面坐了,伸手拎了紅泥小爐上的銅壺,準備沏杯新茶喝喝,雖然是近六月的天,但是她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的這副身子,一直都是畏寒的,所以,她一向只飲熱茶,而且是要微微燙嘴的那種才喝得舒服。
胡流風含笑看著她的動作。
青籬被他看得奇怪,低頭一看,自己面前正有一杯冒著熱氣的碧盈盈的新茶,不由一愣,隨即將小銅壺放在原處,坐了下來,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溫度正正好。
好奇的問道:“這是什么時候沏的茶?”
胡流風眼波一轉,笑道:“你上曲橋的時候。”
這情形讓青籬憶起原先在京中,每次她去草藥園子,那人總會提前沏著這一杯溫度剛剛好的新茶給她……
把心中一剎那的驚奇與怪異趕走,連問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歡喝熱茶,甚至是喜歡喝這個溫度的茶這樣的問題也不敢再問,含笑點點頭,“謝了。”
胡流風虛搖著手中不存在的扇子,不在意的一笑,將頭轉向身邊密密簇簇的荷葉叢,其間已有十來枝粉荷綻放開來,另有不少已打了苞的荷花劍一般星星點點布在碧荷叢中。
幽幽的開了口:“……接天連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蘇二小姐這詩雖然只得兩句,卻是將荷塘的景致勾勒得栩栩如生……”
青籬正思量如何開口問青陽的事兒,猛然一聽這話,詫異的抬了頭,捂嘴一笑,“這是哪年的老古懂,胡公子又給翻了出來……”
胡流風一笑:“看到此景,突然想了起來。”說著頓了一頓,又道:“這么一想,又想起蘇二小姐的將進酒,那般酣暢淋漓,胡某一直好奇,蘇二小姐處在深閨之中,緣何有這般只有男兒才能體會到的心境?”
青籬詫異他屢屢提及往事,但卻還是極快的回答,不想讓他看出丁點兒破綻,“快意人生,何分男女?”
胡流風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蘇二小姐好高遠的胸襟……”
青籬低頭喝茶,一面思量胡流風的怪異,這樣的怪異她之前感受過一次,就是那次宏遠寺之行時……
抬起頭,笑著打斷他,“若說胸襟,我認得的人中,卻沒一個比得過青陽縣主的。胡公子以為呢?”
胡流風微愣,隨即笑道:“縣主的胸襟自是我們等比不了的。”
這話的意思是指青陽的皇家身份,而非指青陽自身。
青籬心中一動,莫非,胡流風礙于青陽的身份,并非無情,所以才這般若即若離?
還欲再說,卻見岳行文跟在容凌云身后行了過來,連忙起身相迎。
容凌云手里握著一張,青籬只覺眼熟。
容凌云滿臉笑意,將紙伸到她眼前,問道:“丫頭,這個東西是你畫的?”
青籬疑惑的湊近一瞧,正是自己畫的輪椅圖紙,只是那歪七扭八的線條讓她的臉不由一紅,微不可見的點點頭。
岳行文從容老太醫手中接過紙張描了一眼,伸出白晰修長的手扣了扣太陽穴,無奈斥道:“你這也叫畫?日后莫說是為師教過你……”
一言未完,容老太醫辟手將那圖紙抓了過來,吹胡子瞪眼,“你小子長能耐了?敢在老夫眼皮底子下‘為師’,‘為師’的這般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