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袁老太還是出來吃了飯,不過沒說什么話,吃完便回屋了。袁老頭似乎也不甚在意,只吩咐大家早些歇息,明天還要出門。
袁子忠這一晚也出奇的安靜,回到屋子里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坐在桌旁看著燭火發呆。
李月蘭將前院的家事打理妥當,回到屋中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怎么了?”李月蘭想了一會兒還是走上前問道。
“....”袁子忠沉默了一會兒,又好似剛回過神,才對李月蘭說了一句,“月蘭,把喜帳都撤了吧。”
李月蘭聽到袁子忠的話,心跳似乎陡然停了一下,像是有一盆冰水從頭潑到了腳。身體微微顫抖著,雙手不由自主的交叉撫上了肩膀。
難道,他現在就厭倦我了?可..可這才是成親的第二天啊,不,不可能,就是上輩子也沒有.....難道是因為袁老太?不,不可能,今天他壓根兒就沒和袁老太說過話啊....一時間,千萬種難道滑過李月蘭的腦袋,又一一被她否定。
就在李月蘭快被自己的猜測淹沒窒息的時候,袁子忠轉過了頭。
“月蘭,你怎么了?”袁子忠見李月蘭直愣著站在一旁不說話,不解的問道。
“為什么要撤掉?”李月蘭聽到自己清冷的問話聲。
“哦,今天我和爹在田上遇到村長,他說要幫那些村中未能回來的人辦場法事,讓生人寄托哀思,死者得以安息。所以,我想...我想要不咱們先把喜帳撤了,免得沖撞了。”袁子忠沒有注意到李月蘭的異常,喝著茶緩緩說道。
“呵..原來是這樣,那我這就開始拆。”李月蘭緩緩吐了一口氣,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的后背竟覆著一層冷汗。可想到自己剛剛的緊張和那些猜測,李月蘭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失了。
難道自己還對這個男人存在什么幻想嗎?李月蘭你清醒一點!對,剛剛只是因為太出乎意料了,是的,就是這樣!
“我來幫你。”袁子忠說著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來,幫著李月蘭開始收拾新房。
李月蘭抬起頭看著袁子忠在桌邊忙活起來,將復雜收進心底,開始繼續手中的動作。
就這樣兩個人一起動手,忙碌了還一會兒才將昨日的一應紅色一一換下。
“呼...”“呼....”當兩人一同躺在床上,同時呼了一口氣時,兩人轉頭面對面對視了一眼,看著彼此身上的略有狼狽,“撲哧”一聲,都笑了。
“堂屋那邊...”李月蘭緩過氣來,想起了堂屋前院的喜字,便抬頭問向袁子忠。
“哦,沒事兒,那邊有爹呢,大門上的,明兒一早揭了就是。”袁子忠沖著李月蘭笑道。
李月蘭點了點頭,遂放心下來。
“那...咱們..早些歇息吧,明兒還要早起呢。”因剛剛的活動,李月蘭微發的汗液浸濕了額邊的頭發,一雙臉頰透著微微的粉色,顯得更是嬌俏,袁子忠抿了抿唇,沙啞的低聲說道。
燭火在窗邊微微閃爍,‘噗’的一聲后,熄滅了光亮....
------------------------------------------------------------“不...不要...走開...不..不要.....”半夜里,一聲驚呼將李月蘭從睡夢中驚醒。她睜開眼,透著月光就見袁子忠躺在一旁,一臉痛苦的神色,喃喃囈語著什么。
李月蘭嚇了一跳,看著袁子忠發著冷汗,緊咬著牙,她意識到袁子忠大概在做噩夢。
待不急想太多,李月蘭做起了身,搖晃著袁子忠。
“袁大哥,袁大哥,你醒醒,你醒醒...”李月蘭拍著袁子忠的肩膀,越喊越大聲。
“哈....”袁子忠突然坐了起來,將李月蘭嚇得向后傾了傾。
“袁大哥,袁大哥,你沒事吧?”李月蘭見袁子忠只是怔愣著不說話,不放心的上前推了一下袁子忠。
“哈...”過了一會兒,袁子忠像是認出了李月蘭似地,抹了一把臉,搖了搖頭。
“袁大哥,你怎么了?”李月蘭見他不說話,便接著問道。
“...沒事...沒事...”低沉的聲音從指縫中傳出,過了好一會兒袁子忠才將頭從手中抬起。
他看著李月蘭,最后緩緩的將她擁在懷里,撫著她的背,低聲說:“還好...還好我還活著....還好...我還能活著見到你...真好...”
李月蘭剛想掙扎的動作在聽到袁子忠的喃喃說話聲停了下來,聽著他一遍又一遍的說著還好,還好,李月蘭的心瞬間有些酸楚。雖然袁子忠對于剛剛的噩夢什么也沒說,可是她能從他的一遍遍還好和微顫的身體里聽到一遍又一遍的恐懼,無奈,和慶幸。關于那三年戰爭記憶的恐懼,無奈,和慶幸。
在李月蘭的記憶里,從很早很早以前開始,袁家人就再也沒有提過或是關心過袁子忠有關戰場的情形,哪怕這是他們獲得富貴榮耀的原因。因為每一次袁子忠歸來,帶給他們的只會是喜悅而不會是憂愁,所以雖然他們也抱怨這天下的不太平,但更多是在一遍遍炫耀這不太平所帶來的榮華顯貴。即便是自己,也不得不沉淪在每日的交際,塑造顯貴威嚴里.....好像只有在他受傷的日子里自己才會關心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在過去的十五年里,袁子忠似乎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流露過如此的脆弱,在她面前,他總是高大,勇猛,粗線條的,能擔當一切的。即使到后來,他變了心,變得冷酷,絕情,但卻也沒有放下過男人的擔當,將她遷入了偏院,贍養自己的后半生....
而在這個晚上,李月蘭卻聽到了過去十五年從未聽到的聲音。感受著袁子忠緊緊地懷抱,李月蘭有一點恍惚,這是那個男人嗎?這是那個和自己一起走過十幾個年頭的男人嗎?
李月蘭回過神,發現已經倒在自己懷中的袁子忠,看著他沉沉睡去的臉,李月蘭無由來的松了一口氣。這樣陌生的他,讓她有一種沒由來的恐慌。
“睡吧...睡吧...那些都會遠離你的..你已經到家了...”李月蘭輕聲將袁子忠扶回床上躺好,幫他掖緊了被子,輕輕拍著他的胸膛,低聲道。
看著呼吸越來越深沉的袁子忠,李月蘭卻沒有了睡意。抬頭望著照進窗欞的月光,李月蘭索性起身下了床。
坐在窗前的梳妝臺旁,李月蘭覺得更接近了月光。看著窗外高高懸掛的月亮,她覺得未來的路也飄渺起來。
余光無意中掃過臺上的梳妝盒,一只手伸出拉開上下層的隔板,抽出信封,一只手撫摸著盒上精心雕刻著的山茶花,腦中的思緒又開始紛繁復雜起來。
突然間,李月蘭站了起來,蓋上梳妝盒,走到一旁的衣箱前,緩緩的打開衣箱,一層層似乎在翻找什么。
終于,借著月光,她將大半的衣服翻了個倒轉,才從某一夾層中抽出一個深藍色的布包。
李月蘭將衣箱蓋好,又走回了梳妝臺坐下。緩緩的將手中的布包拆開,里面靜靜的躺著一件深色的衣服。
她將衣服一道道折開,終于在月光下看清,原來是一件深灰色的男式衣袍。李月蘭一遍遍撫摸著衣服,略微灰暗的顏色似乎顯示著衣服已經做了有些年頭了,但細密緊實的針腳卻可以看出當時做工的人有多么的用心。
李月蘭撫上衣服的針腳,記憶似乎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是她出嫁的前一個晚上,依著袁家村的習俗,成親的男女都要準備一份定情禮。雖然她并不滿意這門親事,但是既然都已成定局,她也不會抗拒,這是她的命,這她一直都知道。
所以,在她出嫁前,她娘拿來了袁子忠的尺寸,讓她將定情禮準備好。但是由于嫁的匆忙,這份定情禮讓她成親的前一夜還在忙碌。這一針一腳,都是她熬著眼睛繡出來的。
只可惜,這件定情禮未送出手,便沉埋衣箱,不見天日。若不是今日的感慨讓她回想起不少舊事,若不是今日的月光很美,若不是袁子忠的梳妝盒正好就在眼前,李月蘭也記不起這件東西。
無聲笑了笑,看著手中的衣袍,她低嘆了一口氣,心想這件衣袍袁子忠現在大概也穿不上了,還是重新做一件吧.....
------------------------------------------------------------第二天清晨,袁家人便早早的起了床,齊齊的洗漱干凈,穿戴整齊。將門口的喜字揭下后,李月蘭便和袁大姐去了廚房一起準備早飯。因著今天的法事估計要做到下午,她們就商量著下了面條,蒸了饅頭,再備了兩碟小菜,想著早上多吃一點,免得到中午大家餓肚子。
果然飯菜一上桌,大家便吃得歡實。就是袁老太也吃了一碗面條,兩個饅頭。飯后,一家人就在袁老頭的帶領下,拎著冥錢冥紙,帶上幾個素果饅頭,浩浩蕩蕩的往村頭走去。
一到村頭的空地,果然見到幾個法師已經開始念經抄頌,村長和零星幾個人站在一旁指揮著眾人布置,李月蘭抬頭望了望,看來袁家來的還是挺早的。
接著,一家人就在村長的安排下,幫起了忙。袁子忠作為從戰場歸來的一員,據說又曾立下軍功,理所當然的被村長安排著領著一同歸來的村民核對起亡者的人數和姓名。雖然官府有過訃聞,但很多人家依舊抱持著希望,希望哪里出了錯,或是希望能從歸來的人口中得知親人走過的痕跡。
隨著日頭漸漸高升,空地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村民們都穿著縞素,拎著冥紙素果,緩緩走來。
“爹,你怎么也來了?”人群中,李月蘭看到一個熟悉的佝僂背影,上前道,“您身子不好,你快回去吧。”
“咳咳,胡說什么!咳咳...你爹我也是從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的,這里怎么能不來呢?”李父喘著氣瞪著李月蘭道。
“那娘呢?”李月蘭左右看了看,沒有看見李氏的身影。
“她一會兒就過來,我先去...咳咳...我先去子忠那邊,咳咳..你回去吧,袁家人看著呢,嫁了人要知道分寸。”說完李父便看也不看一眼李月蘭,頭也不回的走了。
李月蘭看著李父的背影,搖了搖頭,有時她還真不知道如何處理李父這迂腐的性子。低呼一口氣后,她回到了袁大姐她們身邊。
袁老太看到李月蘭走回來,翻了一個白眼,轉頭繼續和一旁的李大嬸說叨起來。袁大姐見狀在一旁沖著李月蘭尷尬的笑了一下,李月蘭笑著搖搖頭示意袁大姐不用在意。
她轉過頭看著遠處坐在一群人中正說著什么的袁子忠,此刻他的神情激動,雙目微紅,拳頭緊握。他身旁的眾人似乎是陷入了某種情境一般,有的如袁子忠一樣神情激動,有的則在一旁低頭沉默,還有的在安撫著身旁的人....
雖然陽光冉冉,李月蘭卻似乎看見能他們周圍彌漫的一陣陣血腥和哀傷;雖然周遭一片縞素,但李月蘭卻似乎能看見那為國的榮耀和劫后余生的慶幸;雖然...他和她之間只相隔不遠,但李月蘭卻知道....他們..隔著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