鸀蔭蔭的樹叢下,有個涼閣,涼閣內,擺著一張精巧的棋桌,上布著一副棋局,一雙年輕男女正在對弈,身后,兩個婢女在為他們打涼。
知了在樹蔭上不耐煩的叫著,紫珞看著金賢抓腦撓腮的樣子,渀佛在他身上看到了“金賢”的影子——他們一樣的不愛下棋,于是不自覺的便輕輕一笑。懶
移過邊上的茶盞淺啜了一口,微涼的酸梅茶入口后,頓時解了胸口隱約泛起的嘔心之感。
四周望望,安王府真是很安謐,這地方就像金賢一樣,可讓人心思沉定。
那天,紫珞本來是想立即離開的,滄帝不許,在得知她才小產之后,更是不許她這么胡鬧的離開。
是的,她稱滄帝為“旭伯伯”。
八歲那年,她在淺龍灘附近第一次見到那兩個曾給母親愛情,同時,也將母親推入地獄的南北兩帝,那時,母親讓她稱呼他們為“伯伯”,而他們則跟著母親叫她“丫兒”。
除了當年的丫兒,這世間,估計是再也沒有人敢如此這般稱呼高高在上的皇帝的了。
紫珞知道,如此一叫破的結果是什么?
當她親口承認自己是云遲的女兒,一直跪倒在地上的金晟,渾身一震,臉色在一剎那變的鐵青。他到底沒有露太多驚訝的神色,可見他當真早已知道她的來歷,所以,他才會問出“你想坦誠到什么程度”這樣的話來。蟲
當時,滄帝甚是激動,過來扶住她上下直看,又細細問了她一些話,問的皆是有關云遲的事。
即便離別已經一十六年,即便陰陽兩相隔,滄帝問及云遲的時候,語氣依舊滿含深情。
這樣的癡念不忘深深刺痛著金晟,他實在忍不下去了,最終憤怒的往外沖了出去。
那一刻,紫珞清楚的了解到:云遲,是金晟心頭難以拔除的痛,一個纏著他不肯放的魔咒。
知子莫若父,滄帝也清楚的知道著兒子對于“云遲”痛恨,才舒展的眉頭再次緊緊擰起:“以后,他會想開的!朕知道你們倆要好,既然好著,那些舊怨舊恨,咱們都擱邊上不去理會了可好,至于孩子沒了,以后還可以生的不是……”
紫珞黯然搖頭,無情的打碎滄帝的白日夢:
“旭伯伯,沒有以后了!縱然蕭王不記恨我母親,我這里尚有母親遺命在身,這輩子,絕不入北滄皇族。如今孩子既然沒了,就請旭伯伯容我就此歸去,以后,婚嫁各不相干。”
后來,滄帝想帶她入宮好好調養的,紫珞說:“宮中規矩多,旭伯伯,我是山野之人,無福消受……”
她想回悠然山莊靜養,滄帝又不許,直說那地方太遠,他想見她不易,最后,安王沖了進來,提議說:“既然紫珞不想再待在蕭王府,不如去兒臣那里,這樣子,御醫聽脈也方便!”
滄帝想了想,準了安王之請。
紫珞想拒絕,安王笑呵呵的過來,認真的對她說:“紫珞,我那里很清靜,遠比悠然山莊來的安全,就在我那里住下吧!現在的你,可不宜行遠路,就算要走,也得把身子養好了。小產不是小事,壞了元氣,那可是要悔青腸的!”
她對金賢一直就懷著一股子親近,當時一楞,竟沒有駁回。
出府的時候,金晟沒有相送,管家說,王爺騎了馬狂奔離去,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神情極可怕。
那日一別,已足足有十天,紫珞每日好吃好睡養著身子,滄帝將自己御用的老中醫派進了安王府,金晟則在第二天將冷熠送進了安王府。
兩個大夫一起蘀紫珞醫治,她的身子很快便有了起色,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氣色。
“不下了,不下了,我這點道行,無論如何都下不過你……”
金賢頭痛的嚷著,惹來紫珞淡一笑,隨手對他加以指點。
這幾天,金賢一下了朝,就回府陪她,見她人漸爽,還曾帶她出去轉轉。
金晟沒有大的志向,就如同他自己所說一樣,只想做個富貴閑人,可以得一紅顏知已,就這樣平靜愜意的過日子就好。
這樣的他是無害的,所以,相處起來,給人的感覺,極舒服。
又下了幾子,管家過來說,李御醫和冷熠來了。
紫珞看看天色,已近黃昏。之前是每天三次看脈,現在改為兩次,清晨一次,黃昏一次。現在正是看脈的時辰。
診完脈,冷熠和李御醫又去私下研究了一下,兩個人是大皺其眉。
宮體內的殘留物應該已經排完,三天時間,按著奴婢們的說法是,紫珞身上不再出血,只是身子異常的虛弱。
除了那三天,診不出什么異樣,這幾天漸漸生出怪事——這脈相竟還顯現出了一些奇怪的懷孕癥狀。
第一次探到這樣的脈相的時候,李御醫私下曾問過他:“確定真的落下來了么?”
冷熠答:“這種事怎么可能造假?”
李御醫納悶半天,直喊“怪事”,說:“若真已落胎,那與她倒是好事,好好調理,如此大愴,雖有可能折笀,但總歸是撿回了一條性命。怕就怕肚子里還有死胎——依著老宿之前的診斷,姑娘懷的似乎是雙胎,只是月份不足,暫時無從確診……”
醫學之道,博大精深,李御醫最擅長的是婦科之癥,而冷熠所學則甚雜,相對而言,臨床經驗終歸不足。
總而言之,秦紫珞身上的癥狀,很奇怪,腹中之物,若真是死胎,時隔十日,早就腐爛,母體必受其累,早該病重床上,疼痛難耐。若是活胎,又怎么可能呢?
一擠藥下去,宮體內的胎兒,怎么可能一個死了,另一個還能鮮活無損?
偏偏如今的脈相在告訴他們,尚有一個活的胎兒留在她的體內,只是母體虛弱,胎息如今極不穩,很難讓人覺察。
冷熠和李御醫一直無法確定這到底是怎樣一個癥狀,也便沒有回稟皇帝,兩人一致決定,先觀察一些時候再說。
就如今而言,秦紫珞腹中的這塊肉,不管是死的,還是活,對于母體而言,皆是一件壞事兒——
死胎引流,損耗宮體,弄不好,從此再難生育。
倘是活胎的話,先不論孩子會不會致殘,就如今紫珞本身而論,其宮體已受大愴,合該好好調養的,若有活胎在宮體中,對宮體而言,大兇,他朝足月分脕,對于母體來說,更是另一場大劫。
“怎么辦?這事可要告知皇上?”
“別上奏!李冉,那孩子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別把這事稟上去!”
藥房的門口處,忽然傳來一個蒼涼的女子聲音,李御醫抬頭看,平靜無波的眼,乍現復雜的神色。
老太醫豁然站起,聲音莫名的顫栗:“我不是在做夢吧?九師妹,真是你么?”
“你和金晟這場氣,要鬧到什么時候?”
冷熠識趣的離開,又折回去了涼閣,隔的很遠的時候,就聽得金賢耍賴似的要悔棋,紫珞笑著由他悔。
他駐在那里看,見得承東急匆匆自另一邊的拱門跑進來,他們說話的聲音挺響,似乎在商議后天離開的路線,鉆在棋盤上的金賢時不時插上幾句,滿口責怪她為什么趕的那么急……
小產曾令秦紫珞抑郁了好幾天,所幸,她是個性子漸開朗的人兒,這十日養下來,再加上金賢陪著,她倒是漸漸又會笑了。
比較起來,慘的反倒是蕭王府里頭那位——
金晟天天將自己忙個半死,要不然,就往皇后的陵前,一宿一宿的坐著,宮里的太后更是將他叫過去,一再的叮嚀:她是云遲的孽種,金晟,你若還想要她,以后,你還有何顏面去見你母后……
紫珞去意如此堅絕,加上皇上聽憑她自主,落在他這個外人眼里,害他跟著著急起來。
冷熠終于忍不住跳出去質問了一句。
紫珞一愣,與承東對視了一句,金賢也忘了要思考棋位。
她低頭喝了一個茶,好一會兒,才淡淡一笑,說:“我跟他,不是鬧脾氣!”
安安靜靜的回答罷,她慢慢的走出涼閣去。
起程在即,后天,他們就會離開康城。
前天,滄帝來過安王府探看,紫珞覺得自己的身子并無大礙了,便對滄帝說:君墨問之死,另有玄機,她要去徹查此事,還要將玲瓏夫人找回來。
滄帝答:此事蕭王在暗中辦理,你就別再操心。
紫珞不同意,一定要去親自探看。
滄帝看她性子如此犟,只是嘆息,倒還是準了。
冷熠搖頭:“你們兩人若不是在斗氣,怎么就足足十天不互理睬,哪怕昨兒個在宮里頭碰了頭,還當是陌生人……”
這就是所謂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十年交情,到此,終于可悲的要畫上一個句號了。
“冷熠,別說了……”
“怎能不說,難道你們就想這么莫名其妙的分道揚鑣……”
“我跟他是什么狀況,你該明明白,何必明知故問……”
紫珞冷靜的打斷:
“冷熠,他的娘親和我的娘親,天生就是死對頭。當年,如果不是他母妃和太后聯成一氣,我娘怎么會遭人暗算?這么多年來,她過的人不人,鬼不鬼,這是誰的錯?
“冷熠,我答應過母親,此生誰家都可以嫁,獨獨不嫁金家……
“再說,就算我拋開大不孝,金晟能不?你沒看到么,太后在知道我是云遲的女兒后,是何等的震怒,恨不得就將我千刀萬剮了,那些支持他的重臣,其中為數不少,皆對云遲深惡痛絕的……”
“那不是重點!你若真是這樣一個循規蹈矩的人,那你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么?說,你這么急巴巴的離開,仍然到底想做什么?你真的打算回東瓴,還是你另有打算?旃鳳國會和詔國聯成一氣,想要要回你,為的是什么……”
他的問的很犀利。
“我的事,好像沒這個必要和你交代清楚吧!”
她不想多談自己的去留問題,反正,她去意已決,無人可挽留,同時,她還會把君熙帶去。
“珞姑姑……”
想曹操曹操就到。
她入住安王的第一天,滄帝就將君熙送了過來。
紫珞上去將孩子抱住,親了又親,才看到緊跟而來的七公主金璇,人家正微笑的看她,一副亭亭凈植、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七丫頭來了……”
一開口,是墨問的語氣。
金璇聽得耳朵,不覺眼一紅,幾乎落淚。
冷熠情知她們必有什么貼已的話要說,現下不可能再追問什么,便恭身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君熙早已急巴巴的叫開:
“姑姑,姑姑,我們是不是馬上就要離開了?”
紫珞露出一個笑臉,重重點頭:“嗯!”
“那爹爹呢?還有娘親?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等回到山上的時候,你娘親和爹爹就會回來了!”
“是不是呀?”
小家伙一臉的擔憂,如今外頭傳的鼎盛,皆說君墨問已死,君熙剛從宮里回來的時候,就曾哭鬧著跟她要爹爹,她是好一番哄騙,讓他相信他的爹爹好好的出門辦事去了。
“當然是了!”
紫珞微笑,和君熙又說了幾句。
承東一直守在附近沒走,過來將君熙帶了過去,又沖金璇瞟了幾眼——看到她滿身的抑郁,自從“君墨問”的死訊傳來,她的臉上就再也找不到笑容。
承東牽著君熙的手,停了一下:“公主,別太難受了!”
欠欠身,離去。
金璇垂著頭,很難開心。
她已經自五哥的嘴里知道,眼前的紫珞姐姐才是“君墨問”,時間雖不常,但是,她對于那個冒牌君墨問,已懷了一股難以言語的情愫,一顆芳心被他那滿身的冷落憂郁牽動著。
如今人身死,她的心,跟著疼的厲害,再加上眼見得大哥和紫珞兩人僵成這樣,哪還有什么好心情。
而今,更是離別在際,想這一次相別,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見——相見,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便有一種悲從中來的難受。
承東的一句“別難受”,反勾的她黯然神傷。
她猶自在自憐自艾,回過神時,但見得紫珞姐姐在看她。
“在想什么?這么傷心?”
金璇郁郁的看著她:
“怎么辦?小七舍不得你走!小七更想看到大哥和姐姐可以白頭到老……姐姐,你跟大哥,這是怎么了?當真就不可以再好好的待一起了么?大哥那么在意你,姐姐對大哥也非無意,為什么……”
笑容自紫珞的臉孔上散去。
“好了,七丫頭!別提這些事了……”
“姐姐……”
“七公主,別操心我的事,我心里有分寸……說吧,這個時候過來,有什么事……”
金璇見她絕口不肯提金晟,神色又是一黯,才將來意說
“父皇想見您!讓我過來請姐姐進宮吃頓家常便飯!”
紫珞想:只怕宴無好宴,旭伯伯又要來動之以情,想留住她。
跨進御書房,房內已經常燈,滄帝正靠在龍椅上打著瞌睡,總管張全本想回稟的,紫珞搖了搖手,示意他別出聲。
她坐到邊上,靜靜的看著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帝王,二十幾年如一日,白發漸染雙鬢,雖威儀依然,卻已失盡了十六年前鼎盛的風華。
歲月不饒人,刀刀催人老。
他不是母親最初愛上的男人,卻是母前至死才頓悟愛的入骨的那個。
當她將包著母親骨灰的那只錦囊,遞到滄帝手上,將母親那一句遺言轉述給他知道時,她看到滄帝的手止不住的在顫,一雙手珍惜的摩娑著錦囊,老淚縱橫。
“今生福薄,嘆緣淺,道是情深,萬里天涯不見。問君可愿修來生?小軒窗,細梳妝,秋水望斷盼他朝,若有幸,再締緣……”
這是母親的遺言,也是無法彌補的憾事。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紫珞,你來了?”
皇帝已醒。
“是!旭伯伯,您要是覺得累,便去躺躺……”
紫珞走過去,未施君臣之禮,只行了晚輩的禮數。
明黃的龍袍上,佩了一個香囊,那里藏著母親的骨灰,母親的魂。
龍案上,疊著一大撂未批的奏折,玉璽的邊上另外放了一個鏤鳳雕凰的錦盒,那東西,紫珞認得的,就是當初滄帝送與她的那個藏著皇后鳳印的盒子。
十六年前,淺龍灘上,滄帝想帶母親入宮,母親揭開容顏盡毀的臉孔,對南北兩帝說:殘破之身,只求片刻安寧,山林之地,可容陋容,富貴門庭,難得福氣。
那個時候,滄帝并不知道母親身上發生過什么,但他全然不介意,還是想要立她為后。
母親拒絕,滄帝愛烏及烏,卻將鳳印為聘,許還是孩子的紫珞一個承諾:
他朝,朕的子嗣中,誰要是娶得丫兒,朕就將皇位傳與誰——并執意將鳳印留到了母親手上,方答應與詔帝荀天照從此修和,不再興兵。
滄帝看到紫珞將目光落在鳳印上,微一笑:“你與我金氏皇族終是有緣的不是!”
一頓,又道:“丫頭,我知道人志氣高,全不把皇后之位放在眼里,就像你母親一樣,可是女孩兒家總該是要有個歸宿的……”
“旭伯伯這是想勸我什么?您覺得我與金晟還有可能么?要是不拆穿,也許大家可當作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糊里糊涂的湊合下去,如今,世人皆知我是云遲之女——不可能了。旭伯伯,我與他天生就是一對冤家對頭,以后走不到一塊兒了……再則,丫兒對于丈夫之選,甚是苛利,伯伯的幾位公子,皆不合我意,故,還請伯伯早些斷了那份念頭,趁早為北滄擇定皇儲……”
“我說過,誰娶你,我便立誰為太子!”
這話的份量,可有千鈞之重。
她將目光收回,又惶恐,又無奈,說:“旭伯伯立誰為儲君,和紫珞的歸宿,那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您作為帝王,英明神武,知人善用,從不會讓個人的情緒影響到國家大業。丫兒覺得,您應該繼承稟承這種作風……”
滄帝笑笑,露贊許之色,接下去又道:
“皇儲一事,先擱著。丫頭,我且問你,你當真執意稟承小遲的臨終之言么?金晟素來知道如何取舍,倒是你,你是怎么一個心態?他們皆說彈劍一笑,恩怨皆消,這是江湖兒女慣有的胸襟,丫頭不讓須眉,可不能學了那老迂腐,只知一味的墨守陳規!”
紫珞想了想,感覺滄帝似乎很偏向金晟,他極有意想玉成他們的婚事。
“伯伯,您以前好似并不待見他的……”
“嗯,因為伯伯我現在突然發現金晟的性子極像我年輕的時候……所以,心里很想你們和和美美成百年之好。我可是想了你十六年了,當年的時候,我就見著你歡喜,如今,小丫頭出落的如此聰明水靈,誰家長輩不念著自家的后人,總歸盼著肥水不入外人田——”
說到這里時,滄帝往殿外看看,卻見李全走了進來,同時進來的還有蕭王金晟。
看到金晟,紫珞心下明白:滄帝這是想要穿針引線來了,心頭不覺深一嘆。
見完禮,金晟垂頭,相詢:“父皇喚兒臣來有何吩府?”
“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們一起吃個飯!金晟,你先和紫珞去春風閣,朕,隨后就到!”
“是……”
紫珞囧了一下,心嘆,真是避什么就來什么……
一雙本該恩恩愛愛的夫妻,怎么就演到這個田地?
滄帝搖搖頭。
他看得出,他的皇長子,心里極愛著這個小女子,甚至愿意為了她放棄皇位,甘愿回封地做一個小小的蕃王。
是的,金晟曾含蓄的表示過:唯盼有生之年,可與心愛之人享得清樂盛世。
待續!
今日更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