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愧疚(下)
朱棣的面龐在照進大扇菱花格窗的碎碎殘陽中模糊了,連同他隱隱飽含沉痛的聲音也一并模糊而不清晰了。
儀華似乎真沒聽見朱棣說什么一樣,臉上維持著僵住地一抹笑容不語,只有望著朱棣的目光不斷變化著。
朱棣緊閉雙目也沒有說話,薄薄的兩片嘴唇似刀鋒般緊抿,一臉剛毅。
“這是說什么呢?”相對地沉默蔓延了許久,儀華忽地輕笑一聲,睜大眼睛地望著朱棣,以一種近乎悲愴地哭腔低低笑著:“王爺,臣妾怎么聽不懂您說得是什么?您去京師奔喪,怎會還沒到就回來了?世子他們兄弟三人又怎會帶不回來了……”說著笑聲愈發悲涼,睜得大大的眼中卻生生掉不出一滴淚來。
“阿姝。”似在承受不住儀華這樣的語調,朱棣終是睜眼沉沉地喚道。
儀華乖覺地止了話,眼睛定定地看著朱棣。
在目不轉睛地凝視下,朱棣緩緩松開抵在涼席上的雙拳起身,從床頭匣柜里取出一個長條的紫檀雕云龍紋盒子,回到床沿邊坐下,用著難以想象地平靜語氣向儀華陳訴。
“半月前的深夜到了離京師不遠的淮安,當時人倦馬乏,便入淮安驛站稍作休整。等……一入驛站,立刻有一名校尉帶著八百侍衛……與父皇的遺詔前來。”兩處幾不可察的沉默后,朱棣將匣盒放到儀華手中,聲音里隱匿著一絲切齒的狠決道:“這就是父皇的遺詔,你看看吧。”
儀華直覺地從這盒子里嗅到了這一切變故的源頭,她顫巍巍地揭起這未上鎖的紫檀盒,即刻明黃色繡著睥睨天下的龍圖絲絹映入眼簾;她僵然地盯了一瞬,緊接著猛抓起遺詔一把打開,強凝心神閱看下去。
“皇太孫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外文武臣僚同心輔佐。”
“凡喪葬之儀,一如漢文勿異,此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天下臣民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皆無禁。”
“……諸王各于本國哭靈,不必赴京。”
“……王國所在文武衙門軍士,今后一聽朝廷節制。護衛官軍王自處分。”
一句又一句的旨意躍入眼中,儀華說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是抓住明黃色遺詔的十指一根根泛白,抑制不下的顫抖自指尖散開。
“王爺,既然遺詔不許諸王入京,那為何世子他們會入京?”動了動唇,儀華好半晌才找到她的聲音。
朱棣伸手覆住儀華顫抖的手,布滿愧意的目中閃過一絲滔天怒焰,說出的話卻又是那樣地無力:“阿姝,我無法。來人帶來了父皇的臨終前的口諭‘燕王守邊有功,特允膝下三子入京代父哭靈’。”
——對!君臣父子,朱棣既為臣又為子,天下大綱倫常怎敢冒犯?!
可是朱元璋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這樣做?!熾兒、熙兒、燧兒他們每一個都是他的親孫,他怎么可以將親孫兒當做轄制朱棣的人質利器?!
一剎間,儀華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氣,虛軟的癱靠在床柱上,頸脖似無力支持一般往后仰著,雙目就無神地盯著青色煙羅床幔,無盡地淚水癡癡地流落彷徨而無助的臉龐。
這樣一幕似深深地刺痛了朱棣的眼,他瞳孔緊緊一縮,驀地張開雙臂一把牢牢抱住儀華。
“阿姝,是我不好,沒能護好我們的孩子……你怪我也好,罵我也行,不要這樣不言不……”聽到從懷中傳來地痛哭聲,朱棣的話語一瞬哽住了,下一瞬,他猛然加大雙臂地力量,小心翼翼又死緊死緊地抱住儀華,感受著胸膛上那一片濕意透過夏日的單衣一直淌進心底。
聽到朱棣自責的話語,儀華說不出怨怪的話,只能更大聲的哭泣以宣泄心中無力的痛恨。
然而,也是這抹無力的痛恨不斷地刺激著她,讓她在嘶聲力竭的哭泣下神智是那樣的清晰,心中是那樣的雪亮——她知道她痛,她恨現實的殘酷,恨自己無力護好孩子們。可有一個人比他更恨更怨,卻只能壓抑下心中的一切恥辱、怒火、不甘……來安慰她,用堅實的臂膀給她依靠。
這樣的他,她又如何來怨,來遷怒?!
但是她雖然無法去怨怪,卻依然無法去安慰,盡管朱棣不僅將他的血脈傳承置于了危險中,更一夕之間失掉了苦心經營地燕軍,所剩地只有護衛王府的一干侍衛。
是以,在如此的腹背受敵困境之中,燕王府是否得以保全已成難事,又如何救下扣留在京為人質的三兄弟?
一想到這里,儀華忍不住死死拽住朱棣的衣襟,發狠地一樣痛哭。
哭,不知哭了多久,儀華只感到嗓子啞了,眼睛酸澀的陣陣發疼。
然后她松開緊抓得指尖也泛疼的衣襟,從朱棣懷中抬起頭望著他,眼中再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竭力克制住一下一下的泣嗝,語氣堅定道:“王爺不必自責。當務之急是下一步該怎么做。臣妾以為,首先要打消朝廷對王爺的忌憚和疑心,我們得讓他們放下心,才可以護好王府,以至于護住世子他們的安全。”
一番話說話,儀華竟覺是癡人說夢,能有這樣限制諸王的旨意下達,已證明削藩是不可避免之事,這樣要朝廷對實力最強大的燕放下心,簡直是難以登天,可這卻是現在唯一能得以保存的辦法。
想到這,儀華深吸口氣,揚唇笑道:“允炆侄……皇太孫他仁厚,定不會——”
“阿姝。”朱棣不容置疑地打斷儀華,目光深沉如海,一字一字無比清晰道:“父皇被火葬了,僅七日而下葬,第八日新皇登基。”
“怎么會?”儀華張口無聲地問道,眼中盡是不可置信之色:朱允炆秉性純孝,他怎么會做出如此不符禮教仁孝之舉?
念頭一閃,儀華聲音陡然犀利如冰峰:“他們早有預謀!”清晰地發現一切都一步一步按他們預料的陷入,她只覺雙手雙足冰涼刺骨。
“阿姝。”似察覺儀華驟然發冷,朱棣將儀華一雙柔荑放入掌中,含笑地看著她,眼底一片堅毅地灼亮之芒:“你為我守住了北平百姓的民心,這次換我為你守住北平這座城中!”
他眼里篤定地神色,絲毫不差的落入了儀華目中,她看到了希望之火。
然而這一場希望的火焰,卻熄滅地太快,讓儀華恍惚地以為那是看錯了。
就在她醒來地第二日,一向身體健碩的朱棣病倒了,也許真應了那一句“病來如山倒”地古話,他這一場病來得又急又猛,名醫大夫日夜看診,卻得不出一個確切地病因,只以朱棣是因今上賓天過分悲痛而憂悒成疾。
與此同時,朝廷重臣一封又一封上書削藩、以及削藩首要除去之人為燕王的奏折已言論一月之久。
如此,削藩除燕已到了一個勢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朱棣終究是在軍中久有威名、統有重兵,恐一道圣旨并不能讓燕軍受節制于朝廷,反量成大禍。于是很快地,朝廷將目光放在了朱棣同母兄弟周王的身上。
七月十二日,即朱棣病臥在榻的第五日,朝廷以謀反之罪命李景隆逮捕周王一家;緊接著不出一月,相繼又有齊、代、岷諸王以各種罪名被逮捕。
以上消息傳回北平,已是仲秋八月下旬。
儀華坐在書房中,手死死的捏著來自京中的傳報,氣得發白的雙唇顫顫說不出一個字。
一時間,檀香裊裊地書房內鴉雀無聲,隱有種一觸即發地緊張空氣在彌漫。
不過這種沉默并不太久,儀華看著將書房隔絕成內外兩室的一道通梁而下的珠簾,對著外面分文武左右而立的八名官員道:“周王的事不必告訴王爺,只需將齊、代、岷被捕的消息抽王爺清醒的時候告知。”
“王妃,周王乃王爺的至親兄弟,若將周王的事隱而不告,下官恐怕……”儀華話音方落,一道不贊同的聲音立刻響起。
儀華冷笑一聲,話語逼人道:“王爺正病重,你將周王之事告知王爺,王爺豈不會心思郁結以至病情加重?葛長史你究竟是何居心?!”說罷,見葛誠立即跪下聲稱不敢,方又道:“此事就這樣,無需再議!至于王爺將來追究起由我一力承擔。”
說完,儀華結束此言,另緩和了語氣道:“張將軍,北平司已多次催促交出軍權,您有何看法?”
“哼!”張玉火氣十足的重哼一聲,聲如洪鐘道:“燕軍乃守衛邊關的重要防線,豈可隨意交給那些迂腐文人!不是有句話叫‘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末將認為應該先等朝廷派了將領來北平,方可交接。”
張玉所言與儀華心意不謀而合,她滿意笑道:“張將軍所言極是,不過我燕王府雖對朝廷忠心耿耿,但恐小人亂言,還是應當讓北平司的人去軍中有所了解,以備朝中將領來時交接便宜。”
八位王府官員稱是,正要再提其他諸事,書房外忽然有人稟道:“王妃,皇上擔憂王爺病情,特派官員太醫來府。”
朝廷來人了?是終于按耐不住,要向燕王府下手了?!
儀華怔怔地抬起頭,目光穿過珠簾,直直地盯著緊閉的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