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盈門
原本只是兩條小船堵住路,三四個大漢出面阻攔,待到龔遠和帶了人出去時,蒼茫的夜色中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十幾條小船,將船團團圍住。每艘船上都立著些彪形大漢,表情不善。
船夫這才慌了,白著臉奔到龔遠和身邊道:“龔老爺,您是做官的,您給評評理,這碼頭不是誰家的,憑什么有泊位不給咱們停?真不給停也就算了,弄了這么多人圍著是要做什么?難道要劫船嗎?這可是太平盛世!”
茶商行船,為了方便和安全,總會三五成群,同伴之間彼此占位留位非常正常。但如此作為,卻不似一般的茶商行徑。龔遠和正想著,忽聽對方船上有人笑道:“這是太平盛世沒錯,不是誰家的碼頭也不錯!可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對不對?你們從后面來,問也不問就要去占我們先就給同伴留好的位子,這是你們不講理吧?既是做官的,便更該懂道理講道理才是,弟兄們,你們說是不是?”
龔遠和抬眼看去,只見一個三十來歲,著團花圓領長袍,白面無須的漢子抱著兩臂立在當中一艘船上,在一片短打的漢子中顯得格格不入。那人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面上既無驕橫之色,也無膽怯之色,泰然自若,怡然自得,顯見得是個見過世面的。
眾大漢一陣雷動,以槳擊船:“對!管他做什么官,到了咱們地頭上就要按規矩辦事!識相的速速退去,否則小心讓你岸也不準靠!”
船夫嚇得不輕,倉皇而顧,大聲喊道:“有人要劫船了!眾位客商評評理,哪里有這個道理!”
四周茶船上看熱鬧的人多,卻沒人敢開口。那漢子只是淡淡地看著龔遠和,并不表態。
龔遠和止住船夫,抱拳笑道:“這位兄臺說得對極,凡事大不過一個理字。我們遠路而來,趕了一天的路,夜深人乏,只想著早些泊船安歇,看到泊位想去停靠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那泊位上并未有標記,言明是誰留給誰的,對不對?”
那漢子點了點頭:“對。你說這個,是起心要與我爭這個位子么?”
龔遠和搖頭笑道:“非也。兄臺剛才說了,凡事都有先來后到,我不是那不講理的人,既然是你們給同伴占的,我自然不會硬去擠占。只是我要問兄臺一句,既然理在你那里,為何不講理?出口傷人不為其說,還非要搞這么大的陣仗,連岸也不許我靠,從這方面來說,卻是你有理都沒理,以勢壓人了。今日我是男子,不懼你嚇唬,若是老幼婦孺,你的行徑又和那仗勢欺人,不講理的有什么區別?”
那人上下打量了龔遠和一眼,但見龔遠和著一身樸素的青布長袍,昂藏而立,臉上全無一絲懼色,昂首挺胸,既無做官的驕橫之氣,也無讀書人的故作清高,看著溫文儒雅,卻自有一段不容忽視的正氣和威嚴。當下抱拳笑道:“的確是我不講理了,你們都退下!”
一陣水響,那十幾艘小船快速整齊地消失在暮色中。
龔遠和淡淡一笑,命船夫開船,另行尋找停靠處,言罷轉身要走,那人卻出聲道:“兄臺請留步!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龔遠和笑道:“敝人姓龔名遠和。”
那人默了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哥哥我就說呢,如此氣度的人是誰,原來竟然是你龔老弟!不消說,這地方你停得!”不由分說,便叫人讓路,引船夫將船停靠到先前那空位上去。
他的口氣格外親昵,自動自覺地就自稱了哥哥。龔遠和身邊的幕僚聽得皺眉,洗萃更是想斥他無禮,誰和他這地痞流氓是兄弟?也不怕閃了舌頭!
龔遠和臉上全無不悅之色,反回身鄭重施禮道:“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我叫郎昆,你不認得我,但你叫我這聲哥哥卻并未吃虧。你這是從青縣去水城府吧?什么時候去湘州?”
龔遠和好奇得很,此人對他的一切似乎了如指掌,偏他不認得此人。
郎昆也不多言,只道:“你且等著,稍后就知曉了。”
天色黑盡,終于看到幾盞紅燈從江面飄來,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是一艘大船,郎昆笑道:“來了!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看個究竟?”
龔遠和笑道:“我為何不敢?”他又沒做過虧心事,船上也沒有值錢的家私,怕什么!當下便讓洗萃去和明菲說一聲,自己縱身跳上郎昆的小船。郎昆使勁地拍著他的肩頭道:“好樣兒的!”
龔遠和不甘示弱地拍回去:“彼此彼此!”
郎昆呲了呲牙,笑道:“手勁兒還不小!”一邊廂命人撐起船,往那艘大船靠了過去。
離了約有三丈遠時,大船上有女子笑道:“是郎大當家的么?”
郎昆哈哈大笑:“除了我還能有誰?只是今晚你來得遲了,給你留的位子卻是讓給了你的故人,你得讓船停靠到遠些的地方了!”
“故人?”一盞紅燈籠探過來,船頭立著的竟然是幾年杳無音信的鄧九。她慣作當初行走江湖時的青衣打扮,又精神又美麗,風采更勝從前。
晚間郎昆設席款待兩方人等,明菲與鄧九坐了一處,俱是不勝感慨。鄧九笑道:“我終究沒能做成閨閣兒女,還是操起了老本行——販茶。天可憐見,幾年間我也算是清清白白掙出了一份家業,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山兒也可以安心讀書。”
明菲敬佩地道:“你一個人闖蕩,很是艱難吧?我們也曾派人去尋你,卻是四處打探不著。”
“我改了名,你們又如何能打探得著我?”鄧九笑道:“也不是那么艱難。我做慣這一套的,做起來輕車熟路,更何況我命中多遇貴人,以前是你們,現在是郎昆。”她垂眸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年初與郎昆定了親。”
明菲大喜,立時便斟酒三杯祝賀她。鄧九笑著飲了,邀約明菲來年攜子女來做客,席間說到雙壽:“我聽說他去年成了親,不知新娘子如何?”
明菲笑道:“我當時走不開身,沒親自去做客,但聽去送禮的管事娘子回來說,新娘子很溫婉大方。他日子也過得很好。”
鄧九微微嘆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是夜,二人一直說到三更時分,菜未吃多少,卻喝了整整一壇酒,直到龔遠和來接人,方才散了。
明菲喝得半醉,靠在龔遠和懷里,聽著船艙外的水聲風聲,看著窗外西沉的彎月,回想前世今生,不勝感慨。
她近來已經很少想起從前的事,腦子里爸爸和媽媽的面容逐漸變得模糊,而龔遠和、舒眉、展飏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
他和她的生活中有小吵小鬧,會有誤會,會生氣,但他和她心中,彼此就是自己最親近,最相依為命的人,沒有什么誤會解不開,沒有什么事能比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如此契合的另一半并留住他守護他更重要。
這三年里,發生了許多的事,但總體都是好事。二姨娘死了,蔡光正舉家遷走,不知所終;蔡光庭升了官,涵容又生了一個兒子;湯盛與明玉成親的第二年就考上了進士,雖未考上庶吉士,卻也謀得了不錯的位置,帶著明玉高高興興地去赴任,明玉寫信來說已經有了身孕,夫妻和美,字里行間滿是喜悅和開心。
蔡光耀考上了秀才,引得蔡光華十分刻苦上進;龔婧琪風風光光地嫁到了孫家,相夫教子,過得十分平靜;龔遠秩如愿以償地考上了舉人,再接再厲準備繼續科考,他與沈家大小姐成親后夫妻互敬互愛,沈家大小姐是個當家理財的好手,將家中打理得整整齊齊,井然有序;雖然龔中素仍然一樣的愛抽風,隔三差五總要挑點事情出來,但那對于已經步入正軌的龔家人的生活來說,不過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平靜中添點樂趣罷了,沒人把他當回事。
至于崔吉吉,果然于年前風風光光地成了七皇子正妃,她小小年紀,待人接物游刃有余,不多時就傳出了賢名,深得太后、皇后喜愛。
明菲不知道宋道士關于崔吉吉貴不可言的批命還做得數做不得數,畢竟目前皇帝完全沒有廢太子的跡象,太子吃過上次的虧后,一直夾著尾巴做人,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反倒是那位趙王有些蠢蠢欲動。但這一切,都離她太遠,她和龔遠和的目標就是,腳踏實地地好好過日子,保護好家人和自己,力爭上游,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給孩子以身作則,不叫心中有憾。
以后的歲月還很長,她不知道今后會遇到什么樣的事情,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也無法預測到孩子們的將來,是喜是憂是苦是甜。但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在,她在,就沒有過不去的檻,沒有趟不過去的河。
她不知道這世間是否真的有神靈存在,但她真真切切地知道,只要不放棄,只要努力,只要心中有希望,失去的總能再尋回來,關上一扇窗,必然就能打開另一扇窗。也許,窗外的風景不一樣,但它始終是美好的,獨一無二的。
龔遠和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你在想什么?”
明菲綻放出一個甜蜜的微笑,輕輕摟住他的腰,低聲道:“我在想,等到了湘州后,我們應該再生一個孩子。”
龔遠和擁緊懷里的妻子,低聲道:“都依你,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