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都會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茂官,你將來是同和行的東家,是方家唯一的家主,沒有人能和你爭的。
母親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我四歲。
那時候我并不明白為什么她要這樣說,我每天只想拉著丫環的手到花園的角落找蛐蛐玩兒,只想和母親到院子里去玩煙火……
可是母親從來不讓我捉蛐蛐,也不跟我玩煙火,她只會讓我不斷地背書,跟我講很難明白的棋局,跟我講關于十三行的一些事情。
其實這些我都聽不明白,可是每次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時,母親便會沉下臉,狠狠地教訓我如果不從小努力,將來就會被趕出方家。
我不想被趕出方家,也不想看到母親不高興的臉。
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母親從來不會抱我,也不會哄我。
母親的屋里總是彌漫著濃郁的藥味,苦澀難聞,每次去給她請安,我都想快點離開那屋子,不止是我不喜歡那里,父親也不喜歡,我很少在母親的屋里見到父親。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是怎么跟父親相處的,我總是努力地想討好父親,希望父親能夠將我抱在肩上,希望父親能夠對我笑一次。
父親是個冷漠的人,從來沒對我笑過,也沒對母親笑過。
我努力地學習功課,努力將母親要我學的東西都記在腦海里,可盡管我如此用心,母親的笑容還是一天比一天少,身上的藥味也越來越重了。
也許我再努力一些,母親就會開心的。
然而,有一天母親卻告訴我,我將會有另一個母親,是我的七姨母。
我只想有一個母親。
父親還是娶了本該是七姨母的潘微月,她是個傻子,我常聽到丫環在背地里笑她。
那天在頭房的庭園里,我第一次見到她,想個傻子一樣笑著,可是那笑容卻很溫暖,像燦爛的陽光,明明看起來很怕父親的樣子,可眼里一點懼意都沒有,我笑著問她,是不是傻子。
她竟然說我才是傻子!
我決定不要喜歡這個女人,這個傻子的女人。
母親也告誡我,切不可與這個傻子太親近,否則將來她生了兒子之后,我就會被父親忘記,就不能成為同和行的東家。
同和行……已經成了我唯一的目標。
我從來沒想過母親會有離我而去的一天,雖然我跟母親并不親近,但母親對我的好,我還是能感覺到,即使她的好總是讓我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們都在說母親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就是以后都見不到了嗎?
我將所有的害怕和傷心都發泄在那個傻子身上,認為是因為她的到來,母親才會離開的。
可是這個傻子不像其他人一樣討好我,害怕我,她總是不斷地讓我生氣,不斷地和我吵架,甚至警告我不要再惹她,否則她不會跟我客氣。
明明是威脅,可我一點都不怕她。
不知道為什么,我開始覺得她一點都不傻,也不討厭了。
父親好像也很喜歡她,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脈脈地看著她,雖然沒有笑容,但我覺得父親其實是在笑的,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看著母親的。
小時候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這樣注視著她,后來我才明白,只有很寵愛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用這樣的眼神去望著她,充滿了無邊無際的寬容和寵溺。
從此我哭的時候身邊是她,生病的時候身邊也是她,陪我玩的也是她,毫不客氣罵我的也是她……
她跟我說過,該玩的時候就玩,想哭的時候就哭,想笑的時候就笑,小孩子本來就是該無憂無慮的。
她跟我說過,得到同和行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能夠創造出比同和行更厲害的商行,那才是一個厲害的人。
她說她只會讓她的孩子選擇自己喜歡的,不會強迫去學什么要什么。
我那時候心里只覺得遺憾傷心,為什么自己不是她的孩子?
我不想喜歡她的,覺得這樣會對不起母親,可是聽到她離開方家的時候,我躲在屋里悄悄地哭了。
原來我已經將她當成了母親,她比母親更讓我覺得溫馨,我開始叫她二娘。
二娘離開廣州不知去了哪里,我每天都數著日子,父親說她會回來的,可是我等了很久都沒有見她回家,也許祖母說得對,她已經不要我們了。
后來聽說她回到廣州的時候,我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見她,可又聽說她生了一個兒子,是我的弟弟,我開始擔心,想起母親以前的話,二娘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春桃帶著我去見她了。
我也見到了我的弟弟,瑞官。
二娘并沒有像母親說的那樣,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就不要我了,她對我和對瑞官都是一樣的,跟她住在一起,我終于感覺到有一家人的感覺。
我跟著瑞官叫她娘,我已經真的將她當成我的親生母親,只是叫她一聲娘更親切。
我知道,我們家經歷了很多的磨難,但是娘和父親從來沒讓我們過得不好,就算面對再大的挫折,我和瑞官依舊過得輕松愉快。
在普寧縣的那幾年,是我一生之中最開心的,有慈祥的祖母和看起來很嚴肅其實很溫和的祖父,有和睦相愛的父母親,有聽話的弟弟,還有全家人當寶貝一樣的妹妹。
只是有一點遺憾,祖父病重之時,再一次要求我娶唐甜蘭。
娘曾經說過,希望我能和心愛的女子成親,可是我并不喜歡唐甜蘭,她總是怯弱地跟在我身后,規規矩矩的,從來不敢反駁我一句話。
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像娘一樣,不害怕我,不是將我當成高高在上的大老爺,我要的妻子不是一個木偶。
我離開了廣州,開始了我的游學。
也許這也算是一種逃避,我也知道丟下新婚的妻子不是一個男子漢該做的事情,離開家里之前,我給唐甜蘭寫了一封信,是告訴她,如果她不喜歡在方家的生活,我愿意讓她離開。
在我離開廣州的第二年,我在塞外遇到了一個女子,叫明婭。
她跟娘一樣,笑起來像陽光一樣的溫暖。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跟別人不一樣的眼睛,可塞外的牧民并沒有將她當作異類,大家反而都當她是開心果一樣疼愛著。
我在塞外住了下來,每天都會遇到她一次,一開始她只是像對其他人一樣,對我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我給周圍的牧民講起了中原的生活和趣事,她就在旁邊聽著。
再后來,她會主動找我,讓我給她講關于廣州的事情。
她的眼睛像明凈的天空,純凈而美麗,每一次我講起廣州的事情的時候,她都會聽的出神,一臉的向往。
慢慢的,我們漸漸地熟絡起來,正巧遇到塞外一個大節日,她請我到她家里去做客。
明婭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只剩下病重的母親,我才知道,這個姑娘有多堅強,面對家里這樣的困境,她依舊那么樂觀地生活著,用她脆弱的雙手撐著這個家。
我憐惜她,想要幫助她,我知道我對她動了心。
明婭的母親原來也是廣州人,只是清醒的時候很少,滿頭的銀絲遮蓋著半邊的臉頰,我看不清她長什么樣子。
直到有一次她昏迷過去,塞外的大夫不多,且住得地方遠,只好背著明婭的母親去找大夫,我那時候才看清她的長相。
臉色雖然枯黃帶著病容,但能看出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令我吃驚的,卻是她臉頰的刺字。
這一次昏迷之后,明婭的母親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我本該踏上回廣州的歸途,可我放心不下,也舍不得明婭。
明婭的母親到底還是走了,臨死之前,她將明婭交給了我,原來她早已經看出我對明婭的心思。
她說明婭并非清國的人,不必為她守孝三年。
并要明婭隨我回廣州之后務必去找一人,說是她一生之中唯一的好友。
那人竟然是我娘。
回到廣州之后,已經是第二年了,距離我離開廣州已經整整三年,深怕明婭覺得自己獨身一人在廣州無所依靠,我跟娘提起想要娶她的事情。
娘只問了我一句,“唐甜蘭該如何?”
我找了唐甜蘭,三年來,她已經成了一個大姑娘,只是性子依然不變,仍是唯唯諾諾的樣子,和明婭的明媚開朗完全不一樣。
我并不想委屈了唐甜蘭,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能兩圓其美。
明婭得知原來我有妻室,氣得欲離開廣州,我費了許多心血才讓她明白,娶唐甜蘭并非我所愿,我心中只有她一人。
唐甜蘭不愿意離開,我也舍不得讓明婭做妾,便想以妻禮讓明婭進門。
娘一開始并不愿意,此時祖父已經年邁,經不起刺激了,她怕我會成了不孝子孫,但又心中愧疚,一直覺得當初不該讓我娶了唐甜蘭。
可世上有許多事情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有些遺憾是不得已的,我從來沒有怪娘,也沒有生氣祖父,為人子孫,能讓長輩高興是分內事。
只是,我也希望有自己能做主的事情。
我知道娘并不是很想答應我和明婭的親事,但我知道她一定會喜歡明婭的,所以我找了一個合適的時候,終于把明婭帶到了娘面前,并告訴娘,明婭的母親是她的好友。
“你的母親……可是緋煙?”娘落下眼淚,將明婭的手緊緊拽在手里。
“我的父親叫湯馬遜,我的母親叫緋煙,方夫人,您就是我母親經常提起那位微月嗎?”
之后,娘不知道是怎么辦到的,竟然讓祖父答應了我和明婭的婚事,且還是以妻禮將明婭娶進了方家。
我一生之中最感激的人便是這位不是親生母親的母親,是她教會了我如何當一個出色的男子漢,是她讓我知道什么是擔當,是她讓我感覺到家的溫暖,是她給了我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而我最覺得抱歉的,便是跟了我一輩子,卻沒有得到我半分情意的唐甜蘭,我尊重她,讓家里的下人都必須敬重她這個夫人,可我從來沒有愛過她。
就像父親曾經說過的,一個人最濃烈的感情只能交托到一個人身上,不能分給另外一個人,否則就不是愛了。
父親從來沒有對娘說過一個愛字,但我一直知道,父親有多愛娘。
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羨慕他們之間這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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