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水月漾湖天。人在蘇堤千頃邊,多少管窺夸見月,可知月在此間圓……”念過一遍之后,又聽那人再念了一次。
微月推開方十一尋聲望去,映著月色的湖水瀲滟著寒光,朦朧的月華下,石堤另一邊站著一名身形高大,穿著深色長衫的男子,只見他仰著頭,看著天空那輪圓月,完全沒察覺到附近還有人。
因他側對著微月他們,加上夜色朦朧,也看不清究竟是何模樣,估計是哪個路過惠州的書生來此觀賞夜色吧。
微月和方十一對視一眼,既然已經有顆大燈泡在此,他們也失了約會的興致了。
正欲轉身離開,那個書生突然回過頭來,看到微月和方十一,露出愕然的表情,隨即有些發窘地給他們作揖,“小生可是打攪兩位了。”
話音帶著方言。聲音清亮,月光下,照出一張五官端正,年輕憨厚的臉龐,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
方十一客氣地回了一禮,“公子言重,談不上不打攪。”
他們夫妻倆都不喜跟陌生人多交談,只是淡淡回了一聲,便已經準備離開。
身后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應是那個年輕男子跟著離開。
等他們來到馬車附近,才發現在不遠處也有一輛馬車,只是被掩在夜色之中,他們剛到這里被景色吸引,沒去注意罷了。
回到客棧的時候,微月驚訝地發現那個男子竟然與他們同路,都是住在同一家客棧。
還真是有緣!
那書生也注意到微月他們,臉上也是閃過一絲驚訝,不過也只是彼此點了點頭,各自回房了。
第二天清早,微月他們都到大堂來吃早餐,此時天氣已經轉冷,茂官穿著一套全新的吉祥暗紋寶藍棉芯短褂,戴著六瓣瓜帽,襯得他更加圓潤可愛,瑞官也是穿了同款式的大紅小棉襖,正咧嘴笑著要抓茂官的手。
“外面天氣大好,吃過早膳我們趕緊啟程。今夜在鲘門停歇。”方十一對微月道。
微月點點頭,她對這里并不熟悉,一切都聽方十一的安排。
“娘,那我們是要到哪里去呢?”茂官歪著頭問。
“我們去鄉下住一段時間,好不好?”微月摸著他的頭道。
茂官皺著眉認真地想了想,“鄉下有學堂嗎?您說讓我去學堂念書的。”
“當然有,怎么會沒有學堂呢。”微月笑道。
茂官這才滿意地喝著豆漿。
微月眼尖發現昨晚遇到的那個書生也在隔壁桌吃早餐,只是今日身邊多了兩個丫環,都生得如花似玉,正熟練地服侍他用早膳。
看這書生穿著打扮,顯然是個家境極好的,長得也算過得去,只是看起來有些憨厚和呆氣。
書生也發現微月他們了,有些驚喜地對方十一點了點頭。
方十一微微笑著頷首打招呼。
突然,在書生左手邊對過去的那桌客人發出悲涼的哭泣聲。
那一桌坐著一男一女,看起來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只是身邊并無仆從,趴在桌上低聲哭泣著,旁邊的年輕男子細聲安慰,“你哭什么,船到橋頭自然直。會有辦法的。”
“你就會說有辦法,到底有什么辦法你倒是說說,如今父親都病危了,若不是你把被騙了,我們會落得這田地?”抬起頭,怒聲對著丈夫。
丈夫窘紅了臉,“別說了,別說了……”
“我不說,難道那銀子就能回來。”話畢,又哭了起來,隨即又將丈夫出遠門做生意,卻被自己的結拜兄弟欺騙,如今已是身無分文,無奈家中老父病危,他們不得不回去,卻是無顏以對了。
在埋怨的時候,丈夫一直勸著她不要說了。
他們的聲音不高不低,卻讓在大堂上的客人都聽進了耳里,有些露出了同情的目光,有些只是淡漠地低頭吃自己肉包子。
微月和方十一對視一眼,淡淡笑了笑。
那書生突然站了起來,滿臉的同情和憐憫,“二位不必傷懷,既是遇了騙子,就應該到衙門去投狀紙,請大人為你們主持公道。”
聞言,哭得更兇了,那丈夫嘆了一聲,“不瞞這位公子。我們……我們已經投了狀紙,只是那騙子早已經不知所蹤,我們又非本地人,已經是囊中羞澀,無法繼續逗留此處,只好……哎!”
“不如我們將那件珍珠衫當了吧。”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凄涼。
“那怎么可以,這是我們唯一的寶物了。”丈夫為難地搖頭。
書生轉頭給丫環使了個眼色。
其中一個丫環就無奈低聲道,“少爺,您又來了,少奶奶若知道你被騙了,肯定不依了。”
書生猶豫起來,又看那對夫婦一眼。
微月雖神情自若地和茂官說著話,卻還是有注意這邊情形,看到書生那為難的樣子,心中便暗想,還真是一個悲天憫人的書生,太不懂世道行情了。
最后書生還是取出了一錠銀子給了那對夫婦,那夫婦卻稱無功不受祿,將一件據說是家傳寶物的珍珠衫送給書生。
“公子,您大恩我們無以為報,只是我們夫婦雖然落魄,但也不貪便宜。這珍珠衫是我們家傳之寶,暑天穿了它,清涼透骨,冬天穿了它,溫暖保氣,此去天氣漸涼,正適合公子。”那從包袱中取出一件乳白色的珠衫遞給書生。
那看起來還真是一件價值不菲的珍珠衫,竟然就換一錠銀子?
微月訝異地看向方十一,卻見他只是淡笑不語,示意她繼續往下看。
書生聽了這話,自然不肯收那珍珠衫。只道自己是路見不平而已,沒有想過要什么報酬。那對夫婦卻道自己也不愿生受別人大恩,只是將珍珠衫放在書生處,將來自會來取回。
書生身邊兩個丫環顯然都是了解自家主子是什么性子的人,拼命地給他使眼色讓他趕緊離開,誰知那書生竟然拿出兩張銀票來,面額應該不小,那對夫婦眼底飛逝過一道欣喜。
兩個丫環立刻阻止書生,不過始終是奴婢,在書生的堅持下也只能干著急。
最后,那對夫婦將珍珠衫跟書生換了二千兩,千謝萬謝地離開了客棧。
“公子,你又來了,那是我們僅剩的銀票了。”其中一個丫環小聲抱怨著。
“人家有難,難道還不伸手幫忙嗎?”書生將珍珠衫妥當放好,對兩個丫環道。
兩個丫環跟書生講起了世道艱險的道理來。
好個良善憨厚書生!微月心里想著,珍珠衫是真,只是那對夫婦行為怪異,感覺有些不太對,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也沒想多管閑事。
吃過早飯,金桂去結了賬,便繼續趕路了。
這一路下去,周圍都是山林,茂官也沒第一天那般興趣,總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鲘門,許是近海的原因,空氣中多了些腥味,也濕冷了許多。
投客棧的時候,書生慢微月他們一步也住了進來,這下真的是緣分了,書生興奮地過來跟方十一打招呼。
原來他們都是同往一個目的地,這書生姓陳,名建海,字子冕。是普寧縣本地人,此次是出外拜友,能在途中遇到方十一他們數次。也實在有緣,因此他已經自動將方十一當是朋友了。
“到了普寧縣,小生便是地主了,到時候方兄有甚需要可使人與小生說一聲。”陳建海道。
方十一聞言感謝道,“多謝陳公子盛情。”
“書中亦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今日能與方兄結交,小生是三生有幸,所謂出門靠朋友,朋友是越多才越好。”陳建海笑著道。
方十一是商人,商人自然擅長交際,特別是在得知陳建海是普寧縣人時,他心中也生出了想要相識的念頭,畢竟他對普寧縣一無所知,若有個本地人打探,那是最好不過了。
這一番交談,陳建海倒是將自家情況講得詳詳細細,聽得他身后兩個丫環欲哭無淚。
原來是普寧縣的大地主!家中良田萬頃,有好幾個山頭的果園,不過這都是祖傳下來的產業,他不過是個二世祖,整天就喜歡看看書,結交朋友,然后四處游走,根本無心去打理家中產業。
就算他整日無所事事,家中的產業已經足夠他揮霍還幾輩子了。
翌日,他們是和陳建海結伴同行的,已經是進入潮州平原地區了,山路兩道都種慢了櫵柑,黃橙橙的如一個個小燈籠掛在樹枝上。
“看來今年的櫵柑沒前兩年那樣賺錢了。”方十一摟著微月輕聲嘆著。
“為何?”長得這樣好,怎么會賣不出去,南方的櫵柑在北方還是很稀有的呢。
“太多了就顯得不金貴了。”方十一笑著道,“而且這櫵柑要種三年才能收成,如果今年賣不出去,這周圍百姓想過個好冬就難了。”
“你怎么這樣清楚?”微月笑著問,他一個大城市里的商人,還知道耕作問題?
“入鄉隨俗,我總不能在這里當個行商吧。”方十一在她耳邊輕聲說著,然后看了看外面,“應該是快到了。”
果然沒有多久,就已經聽到寶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