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宴大約設在如今二沙島的位置,他們到達的時候,已經快要午時了。
停靠在岸邊有好幾艘游船,船頭皆是羊燈高懸,尚未掌燈,其中最是豪華的那艘分有前中后艙,前中艙搭有平棚,平棚四角飛檐,遠遠看去,倒像一座小型房屋,艄艙設有灶,在蘇州那邊,這艄艙叫沙飛。
微月幾乎咂舌看著這岸邊繁華景色,舟女唱曲聲斷續傳來。
“過來!”他們來到最是豪華那艘游船,堤與船之間有一塊踏板,十一少伸出手,想要牽過微月。
微月將手放在他掌心,由他牽著自己,他的手正好包住她的小手,溫暖的,柔滑的,讓她忍不住有些臉頰泛紅。
吉祥和十一少的小廝在后面跟著,她有些擔憂看著自家小姐,總覺得這位爺對小姐好得有些沒道理。
席筵設在宴艙中,里面擺設精巧,紫檀紅木鑲嵌大理石的欄楹桌椅,黑漆門窗雕刻書畫,內陳設有鏡屏,瓶花,茗碗,唾壺,無不精致。
看到里面情景,微月怔了怔,看來她和十一少是最遲來到的,艙內設有兩桌,皆是坐滿了人,唯有主桌留有一個首位。
潘老爺也在席上,他看到微月和十一少進來,眼底滑過狐疑之色。
本來談笑風生的眾人在他們進來之后,都安靜下來,目光從十一少一直滑到微月臉上,除了驚艷,更多的是驚訝。
其中一名約有四五十歲的男子首先打破這詭異的氣氛,笑著拱手站起來,“十一少,您可總算來了,讓我們好等啊!”
微月低眉斂目的,這位頗帶領袖之風的男子應該是葉家家主,在廣州而言,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商賈。
他一開口,其他人便跟著起身給十一少拱手作揖,由此可見十一少在十三行中的地位。
十一少淡笑著給他們回禮,清冷如月的眸色卻透露著疏離和冷漠,他喚來舟女,讓她帶著微月到中艙去。
微月視線和在角落的劉掌柜相會,很快錯開,跟著那舟女從另一邊去了中艙,吉祥跟在她身后,自然也是見到了劉掌柜,與微月對視一眼,兩人都淡淡地笑了。
在隔壁,原來設有另一席筵,都是女眷。
里面約有十來個打扮鮮亮的夫人,雖都是商賈女眷,卻也有攀比自持身份者,宴席未開始,便是兩兩而坐,少有聚在一起的,倒是有一位年長婦人,身邊圍有數位夫人,想來身份是不低,微月卻沒有見到潘梁氏。
那眾位夫人見到微月進來,只是淡淡一眼,也不打聲招呼,只當是哪個小行商之妻,豈能與她們平起平坐。
舟女領著微月,來到大桌首位,“方小少奶奶,這邊請。”
此話一出,艙內所有人帶著驚訝的目光都落在微月身上,方家的小少奶奶?那個傻子?
微月正襟危坐地平視前方,對那些包含太多意思的復雜眼神視而不見。
細微的議論聲在周圍響起,話題自然是關于她的。
“你們這些碎嘴的,方小少奶奶這才第一次與咱們聚宴,你們可不許欺生啊。”那稍微年長約莫有四十來歲的婦人笑著開口了,聲音很溫和,有說不出的親切。
微月對她笑了笑,說話的是方才那位最多人圍著的夫人。
“我們哪敢啊,葉夫人,您這話可真要害死我們咯。”一個穿著嫩黃色百褶裙的女子笑著嗔了葉夫人一眼,扭著身子在微月右邊坐下,“小少奶奶,您別客氣,來了這兒的都是姐妹,那些男人在前頭歡樂,咱們也要開心地吃開心地喝才是。”
那葉夫人這時也起身,坐在微月的左邊,“這個伍夫人,就只曉得誤導他人,一會兒準要罰你三大杯。”
原來這兩位便是廣州另外兩大戶商賈的夫人,葉家和伍家雖比不上方家和潘家,但其影響力在十三行還是不小的。
微月微笑,對葉夫人和伍夫人點頭當是作禮,“葉夫人,伍夫人。”
葉夫人笑瞇了眼,道,“聞名不如見面,總聽說十一少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嬌妻,今日一見,果然是十一少的福氣呢。”
微月依舊淺笑,這位葉夫人想來人緣不錯,說話都挑人家愛聽的,嬌妻?那是在恭維她,其實就是一個妾!
葉夫人和伍夫人對視一眼,實在看不出這位方小少奶奶的底細,傳聞只道是個傻子,可如今看來,眉目秀美,眸色清澈,哪來有半點癡傻的模樣?再說了,若真是個帶不出門的,十一少又怎會帶她來參加這樣重要的宴會?正經的當家主母都沒來呢,難道潘微華真是病重了?那么接下來,方家的少奶奶豈不就是這位潘微月?
“大家都坐下說話吧,還不知他們那邊要議事到什么時候,我們先聊自己的。”葉夫人出聲招呼在好未入席的女眷,儼然像個話事人一般。
如果潘微華在,那么今日在此說第一句話的,肯定輪不到葉夫人,可今日是微月坐著首位,她如此態度,分明是托大了。
不過微月對這方面的意識不強,自然不介意葉夫人的態度。
眾人入座之后,便有舟女端了幾碟精致的小炒點心,品過兩道茶,中餐便筵才開始,葉夫人和伍夫人總是找話想與微月聊天,微月有一問便一答,遇到不想回答的,便沉默,這是十一少在來時交代她的,盡量不要說太多話。
他是怕她丟了他的臉面吧?
“對了,你們都聽說了嗎?今年又多了個行商呢,叫什么隆福行的,不知道東家是誰。”席上,一位長得明顯就是三姑六婆的女子突然神秘兮兮地問著眾人。
葉夫人挑了挑眉,笑道,“又是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指不定兩三個月就關門大吉了。”
伍夫人卻道,“這可難說了,聽說隆福行的東家在海關那邊有人,只怕不同以往的小行商呢。”
“是嗎?你們誰聽說過那東家是何方人物了?”葉夫人問道。
“這可沒聽說,我聽我家老爺提過,是個極丑陋的人,所以才一直沒有出面,就是今日赴宴的,也是隆福行的掌柜。”盧夫人道。
“那就難怪了,這在十三行行走的,若不能長得像十一少那般俊美,至少也要五官端正,否則要如何與人談生意呢,方小少奶奶,您說是不?”伍夫人含笑看向微月,想撩她說話,總覺得這位方家小少奶奶安靜得像不存在似的。
“這小蹄子也不知羞,竟敢拿十一少來說事了,小心方家少奶奶不放過你。”坐在伍夫人隔壁的年輕婦人笑道。
“方家少奶奶不是在這里么?她心腸寬得很,怎會介意這個?”伍夫人道。
“你們盡是說些有的沒的,來,來玩行酒令。”葉夫人見伍夫人又將注意力轉到方家小少奶奶身上,便故意轉開了去,算是幫了微月。
微月對她甜甜一笑,真是個懂得收買人心的女人。
舟女為她們都滿杯,這是桂花酒,喝著甜膩,也不容易醉,這些商賈出身的女子作風較為灑脫,沒有那么多講究,喝點小酒不失儀態,還是可接受的。
“我不會行酒令!”微月卻提聲開口,她沒那么好的文采,也從來沒玩過行酒令,就算她能喝點酒,可經不起這樣折騰。
“您別說笑,行酒令哪個不會呢?”在微月對面,較為年輕的女子諷笑道。
微月大聲道,“我說不會就是不會,我不要玩行酒令。”
葉夫人和伍夫人都有些怔忪,這小少奶奶也太孩子氣了些。
“那你想玩什么?”葉夫人問道。
“猜枚吧!”微月笑著道,兩眼如月牙般彎起,這幫夫人小姐的,猜枚肯定很少玩的吧,為了顧及身份和形象,她們也就只玩那些文縐縐的行酒令。
“也好!就從伍夫人和連夫人的開始。”葉夫人想也不想地點頭同意了。
然后,微月發現自己錯了,這些人猜枚技術遠遠在她之上,更重要的是,她們的猜枚形式和她所想的根本不一樣,她指的是十五二十,而她們卻是抓著一把瓜子在手中,讓對方猜單數和雙數……
這是哪般的猜枚啊,欺負她初來乍到是吧?
所以,微月輸了,還輸得很難看,這不僅是缺乏經驗問題,而是這幫三姑六婆故意想灌醉她,她看出來了,這些人表面和她客客氣氣的,可心底還是瞧不起她的,因為她還沒扶正,是傳聞中的傻子,她們都想試探她。
不過……這些經驗豐富的夫人們也有失算的時候,就是微月的酒量是極佳的,一瓶桂花釀下肚了,雙頰酡紅瑩潤,可雙眸仍然清澈,不見醉意,只是添了幾分的媚態。
倒是葉夫人和伍夫人也喝了幾杯,酒意攻了上來,便連忙喊停了,喚了舟女進來,唱起清曲,各自欣賞去了。
有些還想與微月套近乎的,便想過來與微月說話,只是微月卻早已經拉起吉祥的手,溜出了艙內,來到船尾出,迎面享受微涼的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