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然啊,一會兒你干媽過來,跟她說聲,就說媽到你唐阿姨那里去一趟,馬上就回!”
寶然媽坐在小餐廳門口的小方凳上一邊換著棉鞋,一邊對靠在窗前水池旁的大板凳上拿只鉛筆描描畫畫的寶然吩咐。www.
這正是年尾的一個星期天,爸爸又是去廠里有要緊事兒,寶輝少虎這倆苦命的孩子乖乖地去學校打拼,
“嗯,好的好的知道啦!”寶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寶然媽站起身來套上大棉衣,然后是厚厚的圍巾手套,開門出去:“過來關一下門!……寶然你別老是在那窗跟前偎著,靠這邊墻上最冷了!小孩子不知道輕重!時間長了關節凍壞了疼一輩子!”
寶然嘿嘿笑,呵著冰涼的雙手過來:“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媽您出去吧門簾子我來放。”
在清早的一點晨光下,銀色鋪裹的大地白皚皚的刺眼,看著媽媽踩著小路邊的松雪慢慢地走遠,寶然關好院門,順手將院子里早晨打掃過后又落下來的薄薄的一層雪絮掃去,這才放下門口釘了長木條的厚重棉門簾,關好了房門湊到爐子跟前去暖一暖手。
偏頭看了看,南窗玻璃上滿滿的冰花,已經順著光線進來的方向化掉了一個角,淡淡的天光斜著從玻璃后面打進來,原本她照著作畫的暮靄森林,變成了日上樹梢。
寶然笑一笑,伸出根暖暖的食指,到那枝頭上光線最亮處緩緩摁下去,化出一個圓形的小太陽。
“嗯,這就圓滿了!”完了離開一點欣賞著,自我感覺不錯。
這是自上凍以來,尋了借口早晨不再出去跑步的寶然的一項新樂趣。幾個月的鍛煉,寶然那日上三竿的生物鄉路吧鐘到底還是稍稍改變了一點,起床時間早得多了,便重新注意到了這個幾乎被她遺忘掉的美景:千變萬化,日出即融的冰花。
從此每天拿了鉛筆紙張樓上樓下的跑,有時照著描摹,有時根據那絢麗多姿的種種形態,肆意地想象發揮。或是葳蕤繁茂的熱帶雨林,或是奔騰咆哮的滔天巨浪,還有莽莽蒼蒼的山巒起伏,更多的像是從外面照搬進來的玉樹瓊枝,幾乎不帶重樣兒的。
漸漸的日頭高起,森林海浪都有些模糊了。寶然看著玻璃上那一層朦朦的水霧,意猶未盡,又靠過去握起拳頭,側轉了以小指和掌緣輕輕一按,隨即熟練地捏起五指在上面輕輕一點,窗玻璃上便出現一個玲瓏的小腳丫,如是者再三,很快便在那四格的窗子上印出了一串小腳印。
拍拍手,寶然收拾起紙筆,回大屋整理打掃,擦灰抹塵,自言自語斷斷續續地哼唱:“……漫步走在這小路上,留下腳印一串串……”
沒一會兒山東大嬸到了,藍布包里兜著幾只袖薯,打開來給寶然看,身量苗條,個頭勻稱。
人還沒坐下就忙著催她:“都是袖瓤兒的!干媽嘗過了,可甜啦!趕緊洗洗放爐灰里……”
寶然捧著袖薯閃開,從櫥柜里拿出一雙橡膠手套來戴上:“干媽你坐著!我有這個,不怕水涼。……不是給您捎過去兩副嗎怎么沒見你用?”
山東大嬸搖頭:“哎呀這個東西隔水倒是不錯,可戴著老是不得勁兒!干媽的手啊結實,不怕!”
洗凈擦干了,寶然一三四五地數著挨個兒往爐子底下放,又回頭笑著跟山東大嬸說:“干媽,等烤好了咱自己吃,不給那哥倆留了!”
“行啊!”山東大嬸呵呵笑著沒意見:“都給閨女!那兩個小子回回上了飯桌跟土匪一樣,一點不知道讓著妹妹!”
……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么!更何況現在正是腦力體力消耗最大的時候。當然寶然也不能真的全吃了。……那得多大的胃啊!
待寶然媽回來,跟山東大嬸一照面就是欲言又止。山東大嬸倒爽快:“小林你去問過了,不行?”
寶然媽遺憾地搖搖頭:“那家當媽的說了,她家姑娘一向膽小,將來要是總得一個人守在家里,怕是不敢……”
寶然悄悄伸舌頭,也不跟進大臥室里去,只到小餐廳里坐著,端出泡了一晚的大蠶豆來,拿小刀一顆顆地刻十字花兒。
就她所知,這已經是阿姨大嬸們幫大虎牽的第四次還是第五次線了,看來又是無疾而終。
大虎的相親之路從一開始就走的艱難。
自己的兒子,平日里再怎么謙虛怎么罵,在當媽的眼睛里都是最好的。大虎學歷是差點兒,可他有軍功章啊,天生的溫和寬厚,人又歷練得結實沉穩,怎么看都是優質男一枚。
山東大嬸一開始便卯足了勁兒要給大虎挑個好的,先是受了袖梅的啟發,想要找個老師。老師啊,定然是知書達理,溫柔和善(?)的,再說有個寒暑假的還松快點兒,大虎經常要加班出差,要再找個按點坐班的,小夫妻倆相處起來時間都不好湊的。
于是不僅袖梅幫著打聽,連轉去了市二小教導處的高靜媽媽都上陣了,從高中一路捋到初中直至小學,毫無結果。
現在不是前幾年唱十五的月亮的時候,兵哥哥已經不吃香了。當年軍人意味著光榮,驕傲,這年頭卻被稱為傻缺,窮當兵的。是大虎現在已經退伍轉業了,可照樣兒還是個沒權沒勢的小。
試過幾次連人都沒約出來,山東大嬸降低了標準:只要脾氣好,身體健康就行,反正這年紀的孩子多少都念過幾年書的。
這回人選倒是寬泛多了,還約出了幾位,每次見面,大虎同志一站出來,姑娘都低了頭微微地笑,可是等家里的條件一擺,姑娘的媽就偏了臉微微地皺眉頭。
其實大虎自己要求不高,女方人品端正就行,只是他沒成想在他腦子里根本就稱不上要求的一點:婚后跟山東大嬸一起住,鄉路吧居然也成了一塊不小的絆腳石。有一位嘴巴較快的,據說當場就不屑地下了評語:“自己天天加班下團場,倒把媳婦扔在家里伺候老娘,想得美!”
寶然聽唐阿姨悄悄地跟媽媽說起,都瞞著沒好意思直接跟山東大嬸說,這次這位說話還是很委婉的。
寶然媽小心翼翼的,誰知山東大嬸想得開:“沒事兒!我知道人家啥意思!也難怪,誰家姑娘自己養著不得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我們家條件是差點兒,好不容易有點錢一弄房子都折騰光了,還得供著下頭兩個上好幾年的學,人家顧忌也正常!不行回頭咱去團場踅摸踅摸,再不濟,今年春節我還打算回趟老家,去那兒看看有沒有個實誠過日子的!”
……還真是執著……
寶然回想著這幾個月干媽的選人標準一路飛落,汗顏。干媽您這就叫做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么?
其實要她說,大虎完全用不著這么著急。
“干媽您還是慢慢看看再說吧!”寶然勸:“興許什么時候大虎哥自己就領回來一個十佳青年呢?我姐那是女生,這今年紀嫁人正常。大虎哥那是男同鄉路吧志啊,晚點兒怕什么!您看寶晨現在都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呢!”說到這里寶然猛地想起來:對啊。寶晨也大四了,不知道有沒有悄悄地攜手某位小師妹涅?
山東大嬸不這么想:“寶晨不一樣,他那不是上大學嗎?……就當初跟他們兄弟幾個一塊兒打架的那個,……克里木江!那小伙子跟大虎也差不多少,聽你廖大爺講馬上就要抱上第二個孩子啦!一點也不早!”
……那能放一塊兒比的么?克里木江那家伙,幾歲就出來混了……
跟山東大嬸掰扯不清,寶然果斷撤離:“那干媽你跟我媽說著話,……我去學校彎一彎。”
先去袖梅的小屋,鐵將軍把門,再到王晶的宿舍里一問,說是去教室自習。寶然放下媽媽才給王晶放長了褲腳的夾棉褲,轉身彎到教學樓。
辦公室虛掩的門縫兒里,可看見袖梅張生小兩口隔兩張辦公桌面對面正襟危坐,一個改稿一個備課琴瑟和鳴,便不去煞風景了,繼續上樓。
教室里除了幾個住校生,還有以前只會趁周末東家走西家轉的宋海燕,正坐在王晶的邊上,兩人湊在一起專心研究一道化學平衡。
宋海燕那天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明顯被打擊到了,可是對寶然委婉提出的趁早轉回文科的建議還是不予理會,只埋頭啃著對于她來講越發艱難的物理化學。王晶悄悄地說,現在那孩子不再像以前一樣,每天嘰嘰喳喳多嘴多舌地搬弄一些討人厭又招人笑的小是非,真是拼了命的在學習,也不知到底是在賭的什么氣。
寶然自不會去跟王晶分析這其中的蜿蜒曲折,只能暗嘆:這今年紀的驕傲與偏執啊,別說她一個資質平庸的重生人士,就是神仙下凡也難解呀!
是不是年少時總要有過這樣的蒙昧無知,慢慢的碰了壁甚至出了丑才會明白?并不是沒有人教,老師和長輩們日復一日的嘮叨中幾乎包含了他們坎坷人生中所有的經驗教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必得要親身經歷過,才能真正體會到當中的道理與滋味。
總有一天他們驀然回首,看到這不可理喻的青春歲月,只會恍然地付之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