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沒過兩天,輪到寶然媽表示很受傷。不,更受傷,她瞪著寶然爸滿臉的不可置信:“要我下去?憑什么?”
寶然爸到底開始在廠里動刀了。這時候還沒有“下崗”一說,劉歡同志也還沒有代表國家在熒屏上聲淚俱下挺胸握拳地鼓勵大家笑看成敗。歌兒是很好聽的,很激動人心的,可聽完過后,大多數沒資歷沒本事的老百姓們,還是沒法兒就此豪邁起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們沒有學歷,不懂外語,不可能跟著咬咬牙跺跺腳就真的能從頭再來了。
更勿論現在。
想當初農業研究所給山東大嬸的撫恤金之一,就是一個公家人的身份,可想而知,在這一代人的心目中,一個公職意味著什么。在我們國家,至少在這幾十年中,它意味著一個人終生的保障,以及一個合理合法,可以堂堂正正示人的身份。
這樣重要的一種身份,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夠輕易地給剝奪了去。當然,該改的還是要改,該減的人也堅決要減,寶然爸承包了廠子,就算還沒有當資本家的覺悟,顯然也沒傻到扶老攜幼學雷鋒。幸好這個邊疆小城,不管做什么總是要比外面慢了那么一兩拍,……當然有些地方可能是三四拍,……啊,或者更多……,不管怎么說,好處是有著許多的經驗可以借鑒。
比方說,有個術語叫做“停薪留職”。這個詞兒真的很妙。國營企業,沒犯錯誤是不能輕易裁人的,可這就有的說了:我沒開除你啊?這個崗還給留著呢這不是暫時沒錢了嘛,發不起工資了嘛,您正好放個長假,回家休息休息不是?我們沒有違反國家政策
寶然爸的領導班子還是滿有效率的,過完了年開過幾次小會,很快拿出了具體方案:定崗定額,細放到每個車間班組,投票也好自薦也罷,由底下人自己討論,到底把哪個優化下去,反正名額工資都定死在那兒了,多了沒有。這一下吵的鬧的,哭的笑的,頓時炸開了鍋。廠里人心浮動,幾家歡喜幾家愁,自然也有那不認命的,東家走西家串,各顯神通。
寶然媽所在的動力車間,一向都是閑半年忙半年,被砍掉的更多,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寶然媽很自覺,非常時期,就算幫不上老公的忙,最起碼不能給他拖后腿。于是在車間里更加低調地做人,哪里也不摻和,簡單的一點工作完成了就拎著抹布拖把搞衛生,擦玻璃掃煤灰什么都不厭其煩地干,總之手腳不閑著。當然這個時候連打掃衛生的活計也不是那么容易搶的到了,大家都有了強烈的危機意識,不逢年不過節也不用領導檢查,車間里里外外都給收拾得干干凈凈。
礙于江廠長的面子,平日里嘻嘻哈哈團結協作的工友們,車間評議時吵吵得都快打起來了,也都謹慎地繞開了寶然媽。
誰知回到家里,寶然爸卻提出,要寶然媽主動申請下去待崗。
“我想過了,不管是技術,年齡,還是健康條件,真論起來,怎么著你都是該給排下去的。咱們就別等著別人來說了,自己主動點,好不好?”吃過了晚飯收拾停當,寶然爸眼看著孩子們都上樓去了,才慢慢地跟寶然媽說了出來。
寶然媽很是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難以理解:“不是都已經下了文件,讓各車間班組自由評議的嗎?我們組自己都沒提,你為什么要我下去?”
“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商量嘛不過小林啊,我知道,這么多年了,你一向都是很支持我的工作的對吧?這次肯定也不會叫我為難的對吧?……所以呢,啊……,所以啊,……其實,……其實今天下午我已經幫你往廠里遞了份停職申請……”寶然爸一點一點攤了牌。
寶然媽急了:“你怎么能這樣兒?我不下我才四十多,退休還有六七年呢,這要是下去了,這么長時間我干什么去?養老怎么辦?醫保怎么辦?”
“別急別急……”寶然爸請她稍安勿躁:“咱廠里呢,準備成立一個分廠車間,主要是退下來的一些……,比較年輕的同志,到外面攬一些機加工的活兒,到時候也可以去干的嘛……雖然錢是少一點……”
“就是打零工啦?”寶然媽偏這時候腦子十分清醒:“憑什么?我來新疆辛辛苦苦這么多年,就為了這個公家飯碗,憑什么又要我去當臨時工”
“小林”寶然爸無奈地給她揭露事實:“又不是你一個人下去,這是一大批啊咱自己心里也應該清楚,車間的人為什么沒有提你。人家給我們面子,可我們自己不能裝不知道啊……算我對不起你可是這個事兒呢,我已經跟廠里打過招呼,就這么定了,啊”
“你……”
寶然媽試圖做最后的努力,想了想,將手里的針線筐子往茶幾上用力一墩,……這招是唐阿姨傳授的,本來應該墩個玻璃杯啊暖水瓶之類動靜大的,有氣勢,可是容易摔壞,所以她沒舍得……,接下來,應該是放開了嗓門大發雌威了——
寶然爸當真被老婆突然的爆發驚了一下,看著她有些愣愣地。
然后寶然媽張張嘴,鼓足了氣勢兇巴巴喊:“我偏不你……,你太欺負人了”
丟人吶我們的林青苗同志這輩子沒怎么跟人爭吵過,更勿論向著寶然爸紅臉發威,這一下連急帶委屈,倉促上陣,嘴里沒什么殺傷性的詞兒不說,叫不了兩句,自己的眼眶先就紅了,聲音里還帶了哭腔兒……
“你你你別哭呀……”寶然爸陪笑,試著哄她。
寶然媽更難過了,這眼淚要是現在掉下來,就更滅自己的威風了。
于是,寶然媽使出殺手锏,一捂嘴一轉身,她,……跑了……
寶然爸推了推眼鏡兒,眼看著想不出怎么吵架的老婆硬生生被她自己給氣跑了,啼笑皆非。
他也沒有起身去追,自己的老婆自己有數,絕不是一生氣就往外跑的性子。果然,只聽得急促的腳步聲蹬蹬蹬,一路上樓去了。
上樓他就更放心了,寶輝跟寶然,無論進哪個屋,都能輕易地把老婆給消化掉……
寶然正在自己的小屋里,拿了廢棄的藍圖紙給新課本封書皮。這種紙相當厚,圖紙的背面,是泛著淡淡的藍色的雪白,一向是寶然用來包書皮兒的最愛。
就見媽媽門都沒敲一下便進來了,徑直到自己桌前坐下,也不說話,只胸口一起一伏,看樣子氣得不輕。
寶然停下手瞅了瞅,媽媽自顧自運著氣,不看她。
寶然想一想,低頭悄不吭聲兒地接著包。
過了片刻寶然媽自己忍不住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清咳兩聲。
寶然又停下,再看看她的臉色,很識趣兒地幫她開口:“……爸爸真是太不像話了哈”
“就是哪有他這樣兒的”媽媽立刻接上。“這個時候別人都在想盡辦法留住工作,你爸倒好,上趕著把我往下拽啊哦,就顯得他大公無私?”
“對啊對啊”寶然連連點頭表示聲援:“卑鄙啊無恥啊”
呃……
寶然媽頓了頓,琢磨著這兩個形容詞兒,腦海里想象著自己的丈夫……
寶然接著罵:“領導也不是他這樣當法兒踩著自己親人的肩頭往上爬是吧?媽您在車間干的好好的,技術純熟……”
……寶然媽想起控制臺上開機送料調溫暫停的幾個按鈕……
“……兢兢業業……”
……寶然媽想起每天的閑嗑打牙和車間里完成的一件件毛衣毛褲……
“……就為了他自己有個好名聲,便要犧牲掉我們勞苦功高的媽媽您……”
……寶然媽想起車間評議過后的閃爍眼神和背后的竊竊私語……
“……實在是太可惡了媽,我和二哥都支持你,堅決同他斗爭到底這樣的人怎么配當廠長?道貌岸然沽名釣譽”
寶然媽再沒搭腔兒,半天清清嗓子,左左右右看一圈兒,裝模作樣幫寶然把桌上的課本歸置歸置。
“那……,嗯,都這么晚了,明天還要上學呢,沒事兒洗洗早點兒睡吧別熬夜了啊”
寶然立刻慚愧地低頭:“是啊媽,您看我盡顧著說閑話把時間都給忘了……我這就下去燒水……”
“不用你”寶然媽站起了身,“先把書包裝好了,免得明早上再來不及。一會兒水開了媽叫你”
寶然媽開門出去,順手又開了寶輝的房門伸頭看看。
屋子里寶輝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拿著課本刻苦攻讀狀,聽到動靜抬頭沖她燦爛一笑:“媽”
寶然媽點點頭:“一會兒下來洗臉燙腳,回來上被窩里看吧,還暖和點兒”
“哎”寶輝也是乖乖滴,“知道了媽”
寶然媽轉身下樓,寶輝聽著動靜,將課本隨手一扔,迅速地拐到寶然屋里來:“怎么著忽悠好啦?”
“關門謝謝”寶然收著書包給出指令。
寶輝也不轉身,只腳尖向后輕輕一帶:“哎要我說你費那個勁兒干什么這倆難得斗一回氣,多熱鬧啊你這也太會掃興了……”
寶然示意他走近,怪體貼地捏了捏這位同學冰涼冰涼的手:“看來還是凍得輕了早知道剛才拖著咱媽再多說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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