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似乎蘭州的風沙比西北更加兇猛,大虎整個人在上次見到的成熟穩重之外,隱隱又多了一層粗糙堅硬的外殼,行為舉止越發像個,……年輕版的廖所長?他端肅著臉詞語貧乏地安慰了自己媽媽,喝令二虎少虎該干嘛干嘛,別跟旁邊幫忙他不需要這倆添亂,最后還不忘在寶然腦袋頂上摩挲一把:“丫頭真乖”
而他自己,則轉身去跟研究所里交涉,又同廖所長一起去出事的團場,山東大叔和趙大爺一直被留在那里。進出來往之間,大虎表情淡然,不疾不徐,顯得有些無情無緒,……或曰無情無義的……
寶然有種錯覺,不過兩年沒見,此人生生地就將自己拔高了一個輩份。
大虎回來的第二天,就召集了全家,甚至包括了寶然一家以及廖所長,很嚴肅地討論了一家人將來的去向問題。
葉落歸根,山東大嬸到底是有些意灰,起了回鄉的心思。
廖所長不置可否,只說:“這要是大孫在這兒,我指定不能讓他回去……可現在呢,主要還是看你和孩子們。就算是夸下了天大的口,我也知道,我這里是有天沒頓的,不能那么緊盯著照拂你們,……所以還是不要說那些沒用的廢話了不過,大孫媳婦兒,你想清楚了沒有,回去以后能干點啥?可別蒙頭闖回去,再把自己掉空兒里”
山東大嬸囁嚅著,顯然她根本就還沒有想到那么遠,最后還是說出了口:“……難受,呆這里難受所里給解決了工作又怎么樣?我知道自己個兒,除了刨土種地啥也不會啥都不懂,就是個打零工的料人家這是……,可憐我……沒啥意思這日子過得沒盼頭還不如回去,鄉里鄉親的……”
廖所長皺眉噴出一句:“鄉里鄉親?你們出來都十幾年了,大孫更是小半輩子沒大回去過了,誰還跟你們鄉里鄉親?……在那邊還有人?”
山東大嬸啞嗓。寶然知道,她和山東大叔家里的老一輩兒基本上都已經不在了,只有幾個不遠不近的堂伯兄弟,每年來來往往的,倒也有幾封信,但幾乎從未相互走動過。不過,廖所長這種說法,還真是不怎么客氣。
寶然爸無奈地看了看廖所長,想了想慢慢地說:“嫂子,我也明白,這人啊,老了老了,總想著要回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心里才覺得安生自在,尤其是現在……,這樣的時候。不過呢,我覺得吧,咱們跟內地那些出門討生活的還不太一樣。人家那就是出門掙錢的,妻兒老小,根子還在家里,逢年過節都回去的,一點不生疏。”
說到這里又將小兄弟幾個看一圈兒:“……咱這樣兒的呢,基本上除了通個消息,跟老家都是沒怎么來往的了,誰知道回去后是個什么情況呢?別的不說,就說二虎少虎,高三高二,就要考試的了,回去后上學怎么辦?不是我說話難聽,嫂子村兒里鄉里的學校怎么樣,有保障嗎?……再退一萬步說吧,他們回去有了學上那山東省高考什么情況?分數線可是出了名的高二虎在這里,學校都給打點好了,明年按體育生給報上去,考試成績差不離就行了,可要是到了那邊,誰認?還是說嫂子能找著人幫著給辦了?”
這可真的把山東大嬸給問住了。寶然心里反而安定了,哪怕是為了這倆兒子,干媽估計也不能抬腳就走了。這么說來,其實這一輩子,從孫家兄弟被托付到自己家里的小課桌上那年起,他們的生活軌跡就已經開始改變了?可為什么偏偏干爸……
寶然輕輕眨眨眼,將那念頭甩出去,用心聽大人們講話。
哪個當媽不是以孩子為第一要務?山東大嬸立刻被這一番話捏住了,轉頭去看大虎,一如以往,平日里再咋呼得兇,真遇到需要決斷的為難事兒,第一反應就是去看山東大叔。
大虎儼然已經取代了家主之位,看了看猶豫彷徨的媽媽,一錘定了音:“那就這樣,媽,工作咱們跟所里領導商量商量,不求照顧,不求級別多高,只要是咱自己能干的就行,將來也不怕別人說話最主要的是,二虎少虎考學要緊……家里,媽你也不用擔心,我已經決定了,回頭就去申請復員,回來上班”
山東大嬸沒太大反應,也許她覺得兒子能回到身邊來更好,反正遲早就是要工作的。
寶然爸卻驚了一下的樣子,看了看大虎,沒做聲,又去看廖所長。廖所長皺眉,慢吞吞問:“大虎,你想清楚啦?”顯然大虎之前已經跟他透過了風兒。
寶然知道爸爸和廖所長在猶豫什么,山東大嬸還不是很明白大虎在部隊里具體干到了哪一步,寶然卻是聽幾個老爺子咂酒時提過幾句,廖所長曾經很感慨地拍過山東大叔的肩膀:“大虎這小子,別看那么個老實巴交的樣兒,照這勢頭干下去,比咱這一撥兒啊,哪個都強”
現在這個前途無量的小伙子,對著大家斬釘截鐵地說:“我想清楚了雖然我爹,……沒了,可我還有兩個弟弟,我們家還得跟以前,……一樣樣兒的”
會議到此結束,從頭到尾,除了一向屏氣消聲沒什么個人意見的寶然媽,自二虎以下的幾位小同志,連個發言的機會都沒有。
從此后孫家倒真是步入了正軌。
其實大虎也不常在家,趕在回部隊銷假復員之前,他也還有許多事兒要忙。這時節已經開始斷斷續續飄起了小雪花兒,再不安葬,等地上凍得透了,就要拖到明年去了。除了要辦各種手續,安排告別儀式……,等等之類的事情之外,大虎就整天整天泡在廖所長辦公室里,再不然就是跟著廖所長或他的同事們,不知去什么地方到處地跑。
山東大嬸卻奇跡般地恢復了常態,連二虎跟少虎都又開始跟以前一樣,放學后直接拐進寶然家,午飯晚飯全都在這邊解決,然后就是貓在男生宿舍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直到夜濃天黑,兩人一車頂著日漸狠厲的寒風出城回家。
一切似乎都跟原來一樣,只不過從前那個很少在家,似乎可有可無的男主人,換了大虎。一切又都不一樣了,山東大嬸每天總要確認了小兄弟倆到家,才會熄燈閉門,安然睡去,不再跟以前似的,每人發把家門鑰匙,早晨一打發出去就萬事不管,如同放羊。大虎這幾天不管多忙,晚上總是要盡量趕了回家。
寶然也早已撤了回來,只隔三岔五親自或者托兄弟兩個給山東大嬸帶去一瓶子小咸菜兩罐子自制腐乳什么的,要不就是要東西,今天小夾襖明天大手套,總之不閑著。
研究所原想出面領回山東大叔,申報安葬在烈士墓園,被大虎和廖所長同時否了。
“就在那邊團場十三連吧”廖所長說:“有老趙一家人做伴,談得來,還熱鬧些……等我老頭子再折騰幾年,也過去一塊兒,還能一起整個小酒什么的”
于是就這么定了下來。
山東大嬸自打定下不再挪窩,便將這一切事宜全盤交給了大虎,言聽計從。自己只專心致志跑研究所,也不嫌工資微薄,自己主動攬了照顧實驗田的工作,又積極地打聽所里集資建房的事兒,材料一張張地拿回來,要寶然幫忙看著填好。
二虎同學現在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插不上手了,連他的班主任都曉得對著他語重心長:“再苦再累也就這一年了,別讓你家里人失望”
少虎?少虎同學功課是沒有問題的,屬于孫家的異類,一向都還要排在寶輝的前頭,課余時間就卯足了勁兒撲在那小小的練歌房上,連注視小姑娘的心思都淡了,當然也許是為了省錢,因為他公然宣稱,這一年的任務就是“向錢看”,爭取讓老媽住上最好最大的樓房。
寶然冷汗。
“其實還輪不到你這么,……拼搏的。”寶然把一直扣押在她這里的二虎同學那張頗有分量的存折給他看:“哪天大虎哥有空了,記得叫他過來拿。……或者你幫著帶給他也行”
前一陣兒山東大嬸一直那么個恍恍惚惚的樣兒,寶然總也找不著機會,現在倒也省事兒,直接交給大虎同志管著,也省得干媽費事兒再轉一道手。
少虎自然是知道這張存折的來歷的,很懷疑地問:“你就這么……,交出去啦?也不跟二虎說一聲兒?”
“當然說了”寶然答得異常利索。
“那他,……同意啦?”少虎還是不敢相信:“你蒙誰啊要是二虎同意了他還不緊趕著自己獻出去,非得把這么大一功勞讓你?”
“當然同意了”寶然點頭信誓旦旦:“‘我忙得很,沒空兒你自己看著辦愛給誰給誰吧’喏,這是他的原話”
“……也可以理解”少虎鼻子里哼一聲,“反正他自己也沒機會拿到了不如大方點是吧”
……不愧是兄弟。
六天后,頂著飄飄搖搖的細雪,山東大叔和趙大爺正式下葬。寶然隨著孫家兄弟,恭恭敬敬磕下三個頭,起身,在廖所長的示意下,到趙大爺碑前依樣辦理。
輕柔柔如棉似絮的雪花兒,很快為這老哥倆罩上薄薄的一層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