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隨著專輯一二的相繼播出,這股來自臺灣之潮,勢不可擋地迅速席卷了整個大陸。石城市電視臺不負眾望,反復播出了質量相當一般的錄像帶,沒關系,大家照樣看得津津有味兒。
紅玉緊跟潮流,迅速鎖定了她的具體崇拜目標:伊能靜。
一點也不奇怪。那個永遠像精靈公主一樣女孩兒呀,曾經是多少小女生心目中的偶像聽著她那稚嫩嬌純的嗓音,唱著那首旋律活潑,曲調歡快,卻是透著濃濃憂傷的《十九歲的最后一天》,是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會不由自主的,珍惜起手指縫中陽光般璀璨,而又不斷溜走無可挽回的青翠年華?
紅玉開始迷戀純白的大翻領襯衫,偷偷用媽大鐵夾子將馬尾梢兒卷起,劉海是不敢弄花樣了目標實在太過明顯……,只可惜天已入秋,不能照樣兒來一條黑色或白色的長裙,并且走火入魔般四處打聽,怎樣才能進入文工團,該到哪里去學聲樂,對電影電視雜志上各種明星軼聞選拔趣事翻過一遍又一遍,浮想聯翩。
寶然并不勸她,連習慣性的調侃打趣都不太多說了,哪個女孩子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呢?就算基本上最終只能是夢,沒有醒來的時候,也是很美麗的。
一個很平常的黃昏,涼風習習,才吃過晚飯回屋坐好,紅玉就神秘兮兮地找過來了。先是捧了本雜志乖乖在一旁看,不時偷偷瞄她一眼,再一眼,又一眼……
寶然擱下鋼筆,活動活動手腕,“有什么事兒你說吧我學校作業早做完了,這個是二哥給的加餐……”
“哎呀你也不早說害我等這么長時間……”紅玉立刻將登著胡慧中漂亮大海報的電視月刊扔到一邊,腆著臉親親熱熱湊過來:“你看你都趴這兒學了這么長時間了,該休息一下了吧?”
還跟我玩迂回?
“休息?行啊我那還有張稿子沒上色呢……”寶然就要去書架上一個大竹筒里翻。
紅玉趕緊攔著:“哎我是說,應該出去走一走,換換腦子了吧?一張一弛是文武之道嘛,別把自己弄得那么緊張……”
“好好好我去,我出去不然你都好唱起來了吧?”寶然投降,起身收拾桌子。
這邊寶然三兩下都拾掇利索了,紅玉那邊反而又不著急了,對著桌上的小鏡子照了又照,一條烏油油的馬尾辮兒重新扎一遍,梳得溜光水滑一絲不茍,左右兩側的劉海兒順了又順,捋了又捋,發根兒上一條扎成蝴蝶結的白底起大紅點子手帕也是正了又正,還回頭問寶然:“這個跟我今天的毛衣是不是有點兒不配?你那條藍黃格子的呢?拿來給我試試看”
寶然無可奈何,拉開小抽屜,取出一沓子三四條花手絹來,兩條小花點點的,兩條交織格子的,全都送到紅玉面前:“您慢慢挑,我不急。”
紅玉卻又覺出時間緊迫了,匆匆忙忙把幾條手絹按到頭上依次比過,最后還是都放下了:“其實……,還是我這個紅點子顯得亮一點兒,你說呢?”
……那是自然,想來您出門前已經倒換過不知多少遍了……
“是——,您超凡脫俗風華絕代……可以起駕了嗎?”寶然笑瞇瞇奉承著,再耗一會兒出去,回來天都好黑了。
向南出了廠區,越過兩條小馬路,是汽車團屬地。原來這里有大片大片家屬開出的菜地,玉米茄子辣椒黃豆,還有柿子紅薯洋芋花生,非常齊全。小時候每到秋天,哥哥們沒少過來摘個三瓜倆棗的回去烤來打牙祭。這兩年菜地荒蕪了,漸漸的起來了一座座三五層高寬敞亮堂的家屬樓,人們歡歡喜喜地搬進去,燒煤氣烤暖氣,孩子們卻再也難以找到從前那個可以捉迷藏打地道戰順便填一下肚子的童樂園。
與新起的家屬樓群比肩相鄰的,是一片還沒來得及全部拆除的窯頂老房。寶然聽爸爸講過,這是這片地方建起的第一批家屬房,半拱形的房頂,從灰泥斑駁的外墻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只有地腳起兩三排用了紅磚,再往上都是土塊,狹窄的房門上方,小小的半圓形的窗子也是木框的。
說是出來隨便轉一轉的紅玉,拉著寶然徑直拐進這排老房子,從昏暗的的小窗口透出的星星點點的燈光來看,這里還住的有幾戶人家。三彎兩繞,就只見前面一家黑洞洞的門口,圍了一圈人。
不出所料,這才是她的目的吧?寶然看著門口幾個戴著鴨舌帽扮神秘的工作人員,以及一臺老舊的攝影機,想起這兩天女生中間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一部軍墾故事片正在石城市取景,聽說是上海來的哎
顯然,紅玉跟其他來看新鮮的圍觀群眾不同,她的心里抱了某種傻傻的隱秘的癡妄。見寶然不去跟大家一樣探頭探腦地從洞開的門口向屋內看景,而是偏過頭來端詳自己,紅玉臉上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看我干什么?你不看看人家怎么拍電影?”
寶然抿嘴兒笑:“我看你好看”
這下紅暈真的上了臉,紅玉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她們,輕輕一掐寶然的小胳膊:“別胡說……那個,我跟你說啊,……今天咱倆過來的事,……你別出去亂講”
……寶然正要叫她放寬心,就聽前面有人小聲說:“開始了開始了”
圍觀群眾一聽開拍,不約而同地屏聲禁氣,現場鴉雀無聲。
紅玉拉著寶然,悄無聲息地往前又擠了擠,倚到了門邊。
角度不是很好,透過前面的人縫兒,只看到三四個工作人員,還有噠噠轉動的攝影機,再就是隱約可見一男一女兩位演員的背影,似乎在端碗吃飯閑話家常,身上穿的大概是六七十年代常見的軍便服,偶爾幾句對話,含混不清。
寶然看了兩眼,心里挑剔一下那有些過于嶄新的服裝,就沒了興趣,只盡著她的陪伴之職,緊靠著全神貫注生怕漏掉任何一絲動靜的紅玉,給她壯膽。
沒過一會兒工作人員揮下手,機器停了,里面的人放松了咳嗽幾聲說起話來,還有人往外走:“行了這段兒算是過啦,出去透透氣兒”
聽著卻像是一口京片兒。
門口的圍觀者們讓出一條縫兒,兩個工作人員依次出來,其中一個就著屋內的燈光,看見了門口的紅玉和寶然,似乎是特別留意了一下。
紅玉似乎是有些緊張,握著寶然的一只手沁涼,還覺得出有微微的濕意。
然而只是那么一下,那人隨即若無其事跟著他的同伴擠出去了。
紅玉剛才略有些僵硬的手又綿軟下來,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放松還是失望。
寶然輕輕嘆氣,正要問紅玉是不是該回去了,里面那兩位演員一前一后也出來了。
小城的老百姓們,土啊,沒見過世面啊,現在這可是平日里只能從銀幕上看到的電影演員,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跟前兒啦頓時都睜大了眼,盯盯地瞧著,人群里偶爾還有細細的竊竊私語。
寶然也不能免俗,幾乎是有點兒開心地跟著大家伙兒盯著瞧。走在前面的女演員單薄細弱,白皙的臉龐,細細的眉眼薄薄的唇鼻,論五官絕對比不上紅玉的標致,卻是別有一番纖麗的風韻。
……后面的男演員什么樣呢?對不起大家都沒大注意……
在門口,女演員跟她的同事們享受到了同等待遇,哦不,好像規格要更高些,人們紛紛行注目禮,長久的注目禮……,倒是給她也讓出一條小道,比剛才的還細,興許是考慮到了畢竟她的身形不比前面那兩位的五大三粗……
女演員微微低了頭,垂下眼簾,輕皺起眉頭,可惜,圍觀群眾們似乎一點也沒意識到她的不悅,大概因為表演功底太過深厚,她臉上還是一派的平靜素雅。
幸好身后的男演員及時趕上來,陪著笑伸出兩只胳膊,虛護著她打開一條路走了出去。
只在經過外圍的紅玉寶然時,大概是終于得以脫身松了口氣,女演員低低嘟囔了一句,紅玉寶然偏偏就聽清了兩個字:“……煩人……”
這個年齡的小姑娘,曲折婉轉,敏感多思,可以由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而產生荒誕離奇的幻想,也可能只一個淺淡的表情一個不經意的眼風,就打破了她心中全部的勇氣與希望。而在旁人看來,卻根本就什么事兒也沒有,只是小女孩兒貓一陣狗一陣兒的莫名其妙。
而寶然是多么羨慕這種時晴時雨的莫名其妙啊,可惜她再也不會有這種心境,就算是重新擁有了這個年齡,有些思緒,有些情感,卻是永遠也不可能從頭再來。所幸她還可以羨慕著,喜歡著,欣賞著,這樣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兒。
寶然收束了臉上的表情,只心里含著微微的笑,陪著陡然安靜下來的紅玉默默地往家走。
昏黑的天邊有暈黃的月亮升起,淡淡的月光,將她們年輕的身影打上夜色里越發皎潔的柏油路面,時而爬上水泥路牙,時而印到未掃凈的落葉上,纖細,修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