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四月五日,寶然邁著小腿兒,隨著塵土飛揚的大部隊,搖搖晃晃奮力前行,參加學校的集體活動,清明掃墓。
每年的清明,到距離石城市幾公里外的周總理紀念碑掃墓,是石城市大小學校的一項歷史傳統。在當年的寶然心目中,周總理紀念碑是等同于烈士紀念館一類的神圣所在,她的入隊和后來的入團儀式,都是在這里進行的。寶然曾經理所當然地以為,全中國的小朋友都是這么過來的,瞻仰著高大的紀念碑,懷念著人民敬愛的好總理,小臉緊繃,胸中起伏著無限神圣的壯志豪情。
直到長大了出去了才知道,原來這竟然是全國唯一的一座周總理紀念碑。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兒。寶然一度納悶,難道只有石城市的人民才會特別地熱愛人民的好總理嗎?后來慢慢自己琢磨出來,要為建立起一座個人紀念碑,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估計也只有新疆兵團,有那個地方,有那個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有那個肆無忌憚的膽量,在周總理去世的當年,就在周總理視察新疆時曾經接見了上海支邊青年代表的這個地方,建起了第一座,居然也是唯一的一座紀念碑。
雖然離家不遠,但按照學校的要求,同學們的小書包里都帶了面包,雞蛋,汽水香腸等物,做好了一整天的戰斗準備。
這是很有必要的,每年的這兩天,紀念碑前人流如潮,干什么都得排隊挨號。幾乎全市的中小學,還有各單位都會有組織地過來參觀祭奠,人人都是素衣凈服,胸前衣襟上,毫無例外地別著小小的白花。
寶然胸口也別著一朵,手里還捏著一只。那是爸爸特地找來了一種薄薄的半透明描圖紙,同媽媽兩個親手為家里的孩子們做好備下的。寶然還記得昨晚上夫妻倆在燈下精工細作的樣子,不像是在做幾朵小小的紙花,倒像是在琢磨一件工藝品。
寶然等待著,偶爾抬頭讀一讀紀念碑正面那熟稔之極的鮮紅大字:“敬愛的周恩來總理永垂不朽”,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南面還刻有周總理視察時的親筆題詞,北面應該是關于農業學大寨的講話,背面,是當初拍板下令修建起紀念碑的團黨委銘記,還有體現當年視察情景的大型塑像: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與各族人民在一起。
紀念碑跟前的地方有限,各學校單位的老師領導們自覺地相互聯系接洽,有條不紊地安排各班級各單位列隊通過,停留,宣誓,離開。更多的人在前后的廣場上,榆樹林里,耐心地等待。下面的人群嗡嗡有聲,但哪怕是最調皮的孩子,在老師嚴厲的目光和大人們嚴正的表情下,也不敢大聲喧嘩,更勿論嬉笑打鬧。
每到了這一天,就不見了紀念碑周圍四季常青的蒼松翠柏,撲撲漫漫的,是數不清的紙花砌成的白雪皚皚。跟前世里一樣,寶然湊上前去,上上下下好半天,才勉強尋到一處地方掛上了自己手中的那朵小小白花。直起身仔細看,那枝頭樹叢上擠擠挨挨掛著的紙花,材料各種各樣,有簡樸的考白紙,純白的皺紋紙,雪白的拷貝紙,甚至還有乳白的塑料紙,半透明的玻璃紙,柔白的長絨棉,層層疊疊,匯聚在一起,是一片令人暈眩的白色花海,純凈無暇。
抬頭仰望,正輪到機械廠廠部和中學部的代表上臺,兩個胸佩團徽的中學生,小心翼翼抬著一盆彩紙扎就的潔白盛開的馬蹄蓮,輕輕放到了碑下的臺基上。
寶然跟著隊伍行到臺前,前后排站定了。臺階上一個小辮緊扎,身穿黑色條絨外套的女孩子,代表小學部全體師生,聲情并茂朗誦著手里的一篇悼文。寶然認得她,那是初一的學姐,當年小學部的大隊委,今天將由她帶領著這一批小學生宣誓入隊,然后,她也將在高年級學長的帶領下,宣誓成為一名光榮的共青團員。
悼文已接近尾聲,可以聽得出女孩子已經聲音哽咽,待她回轉身來,對著寶然他們宣布:“入隊式現在開始!”的時候,那通紅的雙眼和鼻頭,被下面的眾人看得分明。
前兩天還沉浸在同紅梅的純情文學的糾纏斗智里,寶然原以為,已經看過了將來那個花花世界的自己,會忍不住偷偷笑場,結果,當臺階上的女孩子莊重地舉起右拳,帶領著大家開始宣誓:“我是中國少年先鋒隊員……”的時候,寶然卻不由自主,隨著同學們極其標準地舉起了小拳頭,齊聲跟著念:“……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出一切力量!”
每一個孩子,在那高高的簡潔肅穆的紀念碑前,在四周白花花的雪海中間,都不由自主端正了心神,鄭重地宣誓。
不管將來回首,是遺憾,是不悔,是感傷,還是自豪,這世間,終歸有那么一個地方,有那么一個時刻,曾經心無雜念,曾經虔誠信仰。
寶然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少先隊員,每天一絲不茍地將鮮紅的紅領巾系好,上課坐得端端正正,認認真真地將當堂課本擺在上面擋著,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的課外書。老師們都已經熟視無睹,因為都曾經找到寶然爸談過了話,寶然爸笑瞇瞇地保證:“回去一定說說她,絕對不許明目張膽地破壞課堂紀律!”
有這樣一個護短的父親,你還能拿他的孩子怎么樣呢?反正寶然也不吵不鬧,考試成績不說第一第二也總是在前幾名徘徊,這么點兒年紀,做到這樣兒已經不錯了,隨她去吧。
她的鐵桿同桌,還是那個發育遲緩,進步也一樣遲緩的劉軍同學,這半年來一反常態地積極表現,終于趕在清明節和寶然同一批入了隊。用王晶的話來說,這是得益于老師的教導和幫助,用他自己的話來講,這是為了班集體的榮譽和共同進步,寶然私下里問:“你是覺得我都能入隊了你還是個白脖兒太丟人吧?”
雖然她說得基本符合事實,劉軍又怎么可能承認?寶然鄙夷,現搬了葉曉玲的原話來打擊他:“還說不是!看你,一點自覺性都沒有,天天的有人要過來檢查了才臨時翻出那條紅領巾來戴上,哪兒有這樣要求進步的!”
劉軍大呼冤枉,最后悄悄地跟她說:“其實啊,這個紅領巾,不好整天戴著的,難道你就不怕嗎?”?
“怕什么?”寶然不解。
“這上面……”劉軍從自己書包里拽出紅領巾的一個角,湊到寶然眼前,神秘兮兮地說:“這上面有血!好多人的血!”
寶然目瞪口呆。
劉軍以為她不信,急了:“真的我不騙你!老師說了:咱們的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由烈士的鮮血染成的!你聽,老師總不可能騙人的吧!”
……老師當然沒有騙人。但問題是,咱楊老師給咱們講比喻夸張擬人等等修辭手法的時候,您劉大先生的腦子去哪里閑逛了呀啊?
這孩子的想象力也未免太豐富了些……
寶然定了定神:“你覺得,如果是真的鮮血染上的,這么長時間了,還能是這么鮮紅鮮紅的嗎?”
劉軍若有所思。
以為給得提示夠了,寶然就將這事兒拋在了腦后,直到過了一周,可愛的劉軍同學拿著一塊血跡斑斑的小白布來給她看:“是啊你看,血干了明明是黑褐色的,一點兒也不像紅領巾!”
寶然再次給他震住了:“這是……,哪兒來的血?”
劉軍沒所謂地舉起一根帶疤的指頭給她看:“喏!沒事兒,兩天就好了……。可這個紅領巾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啊?是不是烈士的血跟別人的都不一樣?”
這孩子也太有鉆研精神了,動手實踐能力也過于強大……。為避免再次誤人子弟引發自殘,寶然將事件上報,由楊老師去給他答疑解惑吧!
楊老師召開主題隊會,著重解釋了烈士,紅旗,以及紅領巾之間的聯系與象征,告訴大家并沒有一面無邊無際的大紅旗供廣大少先隊員們剪裁瓜分,也不用擔心佩戴或者清洗會玷污烈士遺跡,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合格的少先隊員,至少上課要認真聽講,掌握一些最基本的文學常識……
劉軍同學在被老師罰了一大堆的遣詞造句作業之后,終于規規矩矩跟大家一樣戴上了紅領巾,消停了。
寶然把這事兒拿回家講給大家聽,眾人都一笑而過,包括紅梅。寶然卻偏偏撿個時間專門又給紅梅講一遍,紅梅笑她:“你還沒完了!不過是你那個同學腦子一根筋兒鬧了個笑話,聽個話兒也不想想就當真了,以后長大了遲早也會明白過來的,不用不依不饒地老是拿來笑話人吧!”
寶然一本正經糾正她:“不用等到長大,他現在就已經明白了。用我們老師的話說:付出了血的代價。”
紅梅又笑:“還血的代價!分明是個小傻瓜!”
“對!”寶然點頭:“是挺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