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寶晨同學這段日子有了一個很不好的習慣。睡下瞇過一小覺后會爬起來,過來在寶然的被子上抓一把,也不講究,胳膊屁股小腳丫兒,掐哪兒算哪兒,直到寶然被抓得動幾下或者叫起來,他才又一聲不吭回去接茬兒睡。
就算我們是血親兄妹,你這也夠得上性騷擾了!寶然很是不忿,可想了想人動機是好的,只能暫時忍了,大不了盡量機警些,察覺到那只責任感極強的手伸過來時,主動問聲哥哥好,以逃避體罰。
時間長了就好了,不是他最終放下心了,就是自己給掐呀掐的也就習慣了。寶然安慰自己。
寶然可以忍,爸爸媽修養卻似乎不是那么到家,沒幾次就忍無可忍了。原本是擔心寶然害怕,才將她放在身邊,這么些天看下來,小丫頭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該睡睡,跟個沒事兒人一般,甚至睡得好似比以前在家時還更要安穩,也就放了心。
媽媽說,“看不出來,寶然平時嬌嬌弱弱的還挺抗折騰。”爸爸看看媳婦,“這是傻人有傻福。”山東大嬸說:“俺們孫家的……干閨女,能給這點兒小事兒就嚇著啦?”
寶然看著各位欣慰喜悅感嘆的臉,深感受之有愧。
既然沒事兒了,就把她放到里屋同哥哥們兄妹情深去吧!
爸爸犧牲了兩個周末,客串了一回木工師傅,給兄弟倆架起一張雙層床,又給寶然置下一張小床塞進里屋,中間隔著那張傳家寶小方桌兒,三人又恢復了男女生混合宿舍的編制。
這下寶晨消停了,高高坐在他的二樓寶座上,看著眼皮子底下的弟弟妹妹,滿意地點頭:“這樣就好!”
媽媽也點頭:“看不出來,老江你手藝不錯!”
你好我好大家好。
寶然打量著家里的最新格局。對于現在這個家,她其實是挺陌生的。
廠里不同級別不同工種的人員待遇壁壘分明。前世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車間工人,住的是廠生活區里成排蓋起的茅頂土坯平房。是的茅草屋頂,頂架木梁上一束束捆扎緊密的茅草,上面蓋上瀝青油氈,有講究的人家自己弄了木板瓦片鋪上,就是最好的裝備了。新疆干燥少雨。倒是不怕漏,只是每年春季要勤于上房掃雪,否則化凍的時候雪水融下,浸透了房頂不說,嚴重的連土坯墻都能給沖垮下來。
而現在寶然家分到的這所房子,是一幢蘇聯式尖瓦頂平房,雖然進門的格局同那些土坯房差不多,都是一個小門廳,用作廚房,然后是被爸爸自己設計壘砌的空心火墻間隔出的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大的是客廳兼父母臥室,小屋就塞進了兄妹仨,但整體上要高大寬敞許多,屋頂也是平展展刷著雪白石灰的水泥頂,而不是鐵絲牽起的紙棚頂。
寶然記不太清前世里這幢房子住的是誰家了,但知道自己原來的家離這里并不遠,向東走過兩排平房就是,也不知現在住了誰家,左鄰右舍是否還是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媽媽萬沒想到兄妹仨慷慨地走了個光身,緊趕慢趕只先湊出了要上學的寶晨的一身行頭。寶輝好歹還有寶晨以前的舊衣,寶然就慘了。身上穿的已經在冰天雪地里滾得不成樣子,回來后爸爸心疼女兒,堅持要給她做新的。在等候棉衣棉褲到位之前,寶然就一直在家里養著,連門都沒撈著出。
同不幸破了財,鎮日幽怨的寶輝一起關在家里的日子,還好有東西可以解悶兒。在寶然的唆使下,寶晨一副勤學求知的架勢,強烈要求爸爸將家里那只角鋼焊就的大書架搬到了里屋,成為兄妹三個共有,寶然獨享的珍藏。
想當初寶然剛從平安抵達的暈眩中醒來,一眼看見了新家里滿滿一架子的書,那個無語凝噎啊。強烈懷疑爸爸是隱藏的敵特分子,這么些的封資修,他在團場時都給藏哪兒去了啊?害得自己人前背后地學習了整整一年的毛主席語錄,腦袋都有些抽筋兒了。看看這里,四大名著,中國的不用說,外國的也有,荷馬神曲哈姆雷特浮士德,這幾本看樣子是今年新添的,而且前世也沒見過。這人的境遇不同了精神就是不一樣,多有追求,都超越了國界了。
寶然最感興趣的,還是前世熟悉的那一套史記和康熙大詞典。
看史記,是因為那里面的幾幅線筆白描人物圖,寶然曾捏著毛筆照著描繪了上百遍,不知為什么就那么喜歡那種線條婉轉流暢曲折回環的感覺。而查閱康熙大詞典,則純粹是逆反心作祟。當年寶然爸將《紅樓夢》列為專門針對女兒的禁書。堅決不許她接觸這些“鶯鶯燕燕情情愛愛”(寶然爸的原話),結果就是寶然搬著一本大詞典楞是偷偷把一套繁體版的《紅樓夢》啃了個透,甚至大段大段背得滾瓜爛熟。種瓜得豆,最后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套鋪天蓋地印滿了蠅頭小字的康熙大詞典,以至于上學時有一段時間常常會寫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錯別字,這筆賬,到現在不知該怎么個算法。
寶輝沉迷于他的新式武器,只求妹妹別去煩他,寶然于是耳根清凈地先溫習了一下四司馬公巨著,這次是真的開始咀嚼文字,不再是看圖不識字了,經歷了讀圖時代的狂轟亂炸,那了了的幾幅圖已經不能滿足她漫長的回味了。
周家離開以后,寶然爸在眾人的提心吊膽中沒憂郁幾天,便又精神抖擻地投入了自己的鉆研工作。八一年,改革伊始,百廢待興,機械廠的位置在基礎建設中顯得特別的重要。盡管上面還壓著公公婆婆,前所未有的忙碌和被重視的感覺,還是給予了寶然爸極大的信心和干勁兒。加班加點已是家常便飯。現在又正值冬天供熱季節,媽媽所在的動力車間也是忙得倒不開班。所幸寶晨幾個都是出奇的懂事乖巧,媽媽只要備好了一日三餐,就不用再多操心。
一家人工作的工作。上學的上學,讀書的讀書,晚上睡前再聚在一起說說話,都是忙忙碌碌又簡單充實。寶然想,其實,這也是一種美滿的生活狀態吧?
忙忙碌碌中,很快,又是一個新年。這是這個小小家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團圓年。
這時候還沒有春節聯歡晚會,即便是有了,也沒有電視可看。但家人團圓的氣氛卻是最濃郁最純粹的。起碼大家笑意吟吟關注著的,是自己的父母兄弟。而不是銀屏上那些顛倒眾生的日韓明星,或者網絡上陌生人的曲折離奇。
午飯后一家人團團圍坐在外面大屋的八仙桌前,這是除了兩張木床以外,爸爸媽媽搬家后添置的唯一大件,就連換季的衣物大半都還暫存在幾個大紙箱子里。
爸爸揉面搟皮兒,媽媽和餡調味兒,寶晨寶輝笨手笨腳卻又不厭其煩地捏著一個個奇形怪狀的餃子,不時互相指責誰的又破皮兒了誰的又露陷兒了。寶然也不閑著,其實前世里她上學后就漸漸成了家里包餃子的主力軍,要速度有速度要質量有質量,可惜現在一雙胖手實在太小,摟不住餡兒,便在那里沾了滿手的面粉,將爸爸切下來的小面劑子一個個按扁,再由爸爸換了小搟面杖飛搟成一張張中間厚,邊緣薄薄的圓圓的餃子皮兒。
回到家里這一個多月,牛羊魚肉胡蘿卜大白菜白面饅頭輪番上陣,兄妹三個的臉蛋終于又被補回了紅彤彤圓溜溜的蘋果樣兒。爸爸媽媽手里忙著,嘴里說著話兒,看著三張說笑打鬧的小圓臉兒,心充溢著滿滿的幸福和知足。
媽媽拿出三枚洗凈的一分硬幣,分別包進餃子里,“看今年誰有福氣,可以吃出錢來!”
寶晨想方設法偷偷去做記號,寶輝說他要連吃兩大碗,寶然微微笑,不用問,他們仨一人一個,跑不了的。多少年的把戲了,大家都樂此不疲。
包好了一撥兒,寶然又負責把成品整整齊齊在高粱桿兒的圓托盤上擺好,媽媽拿出去放在大門外落滿了白雪的花臺子上,半個多時辰就凍得硬邦邦小石塊兒似的。兩只托盤輪換著送出去幾趟兒,等最后裝滿了兩只面粉袋,就去吊在外面的小煤屋里,過年時隨吃隨取。
寶然穿好了衣服跟著媽媽出去收,這么一會兒的功夫。餃子上便已覆上了毛茸茸一層白雪。寶然踮起腳湊上去,伸長了舌頭舔起一口,沁涼,甘甜,正是記憶中的好味道。
大飯后,寶然縮在被窩里,聽哥哥們大呼小叫地同爸爸去門口貼春聯兒。片刻進來,也不回里屋,一家人偎在爸爸媽大床上,剝著瓜子兒,聽爸爸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當然,大多是爸爸種地時的軼聞糗事。爸爸平時太精明,所以大家都格外喜歡看他的笑話,比調侃媽媽要有成就感的多。
不知不覺間,寶然依在媽媽身邊睡去了。等到被爆竹聲驚醒,爸爸同疲憊卻興奮的哥哥們帶著一身的硝煙味兒進來,笑著說:“十二點過,我們可是今年第一個放炮的!”
又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