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晨臉色發白,結結巴巴地說:“妹妹……,寄信只要一張郵票就夠了……你要這么多小紙片干什么?……不能吃又不能喝……”邊說邊迅速地轉動大腦:八八六十四,三四一十二,三六一十八,一十九塊二!寶晨的心算還是很不錯的。
寶然搖搖頭:“就要!猴子!”
“一會兒哥哥帶你去吃糖……要不然,咱找找這里有沒有娃娃賣!”寶晨竭盡全力轉移著目標,心的話一個布娃娃頂天了也就兩塊錢吧?
寶然還是搖頭,繼續堅定地說:“猴子!”
寶晨覺得想當初自己看妹妹不順眼還是很有道理的,誰家妹妹像她這樣兒的胡攪蠻纏啊?壓了壓心口的火氣,寶晨學媽媽溫言細語地講道理:“寶然喜歡猴子是吧?大哥給你買。可我們用不了這么多呀!很貴的,要花好多好多錢!我們買上一張……不不不,買三張好了,夠多的了吧?剩下的大哥給你買糖吃!可以買好多糖,最好吃的那種!”
可惜,他不知道,面前是個絕不會是幾顆糖就能收買的了的偽小孩兒。寶然亮晶晶一雙大眼直視他:“猴子!”
如果這時的寶晨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做復讀機的雞肋商品,他一定會將這一名稱作為標簽貼寶然的大腦門上。猴子猴子,沒見過這么牛性的,她就不會說點兒別的了嗎?江寶晨終于有些控不住火了:“不行!你要得太多了!我是大哥,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也不許再說猴子了,再說一次我轉身就走,不要你啦!”
寶然眨眨眼,終于換了說辭:“娃娃!”
江寶晨幾乎仰天長嘯,這什么孩子啊!撒嬌耍賴,威脅恐嚇,全套的活兒啊!也不知她都打哪兒學來的,自己怎么就不會……
偏偏正在這時,大概是聽到了剛才寶晨的那一聲咆哮,一直背對著他們專心“寄信”的美云姐開口了,頭也不回:“寶晨!莫得欺負幺妹兒!不然姐姐在信里面給你添上幾句?”
寶晨蔫了,這到底是誰在欺負誰啊?妹妹真是個磨人精,這才一起住了幾天啊,就這么向著她說話了?其實寶晨這孩子想太多了,美云姐大概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們這邊在鬧些什么,加上他自己太老實,心又虛,便給寶然鉆了空子。
掏出了那兩張被自己體溫捂得發熱的十元大鈔,寶晨的心在滴血。寶然一把搶過,遞給小李同志。那小伙子挑挑眉,看看寶晨,又看看寶然,最后又猶豫地去看美云姐。
寶然搶過話頭:“姐姐,哥哥買好東西呢!”
不出她的意料,美云姐心不在焉地答,“哦!曉得了,幺妹兒乖!”
于是乖乖的幺妹兒如愿以償。
看著僅剩的玻璃柜里擺做樣品的那幾張猴票,寶然意猶未盡,但瞅瞅搖搖欲墜的寶晨,還是很遺憾地選擇了放手,萬一逼得這孩子真發起飆來,容易壞事兒。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寶然想,本質上來講,她還是相當的體貼相當的容易知足的。
寶然捧著小伙子特地用一個大信封裝好的郵票,笑得合不攏嘴。寶晨苦著臉,數著找回的八角錢,努力地安慰自己,這也應該能買上不少的糖了。美云姐有些神思恍惚地過來,嘴角還帶著微微的笑意,這位大姐終于把那封信寄好了。
“寶晨寶然,我們好回去了……這是買的啥子?”美云姐驚呼。
姐姐,您才知道啊!
看了這密密麻麻三大版的郵票,美云姐明白是自己疏忽了,待要幫著退回去,回頭卻瞧見那小李鬼頭鬼腦指著她們這邊沖著小劉擠眉弄眼地說著什么,似乎是在打趣小劉,不由臉微微一紅,拉了寶晨兄妹快步出來了。
見寶晨一路蔫頭耷腦,美云姐很是過意不去,就和他商量說:“寶晨,好不好姐姐給你二十塊錢,這些郵票就算到是姐姐買得?”
寶晨沒精打采地搖頭:“不好。爸媽曉得我跟姐姐要錢,肯定要罵我!”
美云姐想想也是,只好將錯就錯,安慰寶晨說:“這樣也好嘛!寶晨多給爸媽寫幾封信去……”
寶晨想,照著這些郵票來用,我那寫的是信啊還是日記啊?是不是還得早請示晚匯報,再加上一日三省?
寶晨覺得丟人,美云姐心虛,寶然想著財不外露,三人齊心協力,眾志陳誠,瞞過其他人將郵票帶回了美云姐房里。
臨了要走了,寶晨還是不甘心,同寶然商量:“這么多的郵票,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了,我幫妹妹拿著好不好?免得不小心丟啦!”
丟是不會丟的,但你八成會不小心走回去把它們退掉的吧?
寶然笑得天真:“姐姐幫我拿,哥哥放心!”
“你還怕哥哥拿了不給你嗎?”寶晨悻悻然。
我不怕,因為我知道你拿了去肯定就不會還了,所以絕不會讓你拿走的。寶然繼續天真地笑:“姐姐拿,還給寶然!”
美云姐正是潔身自好,目無下塵的年紀,自然不會把小表妹的這點兒小玩意兒放在眼里,只是覺得兄妹倆斗法頗為有趣,便答應下來,還特意找了本大開本的繡花樣子,幫寶然把郵票仔細地夾好。
最后,寶晨口里嚼著糖,帶著最新式武器鏈條槍,揣著空空如也的荷包同一顆很受傷很受傷的小心靈回去了。后邊跟著興高采烈的江寶輝,寶晨有了新裝備,原來那把鐵絲橡皮筋兒的小手槍就歸他了,還分得了一大把的水果糖,這次出來收獲不小。
寶然揮手再見,心里碎碎念,江寶晨同學啊以后要是知道了你這幾顆糖價值幾何,會作何感想?那才真叫傷心吧!
寶然很開心,甚至那幾張漏網郵票的遺憾也在數日后意外地得到了彌補。
過后沒幾天,美云姐收到了“同學來信”,據她跟大姨的說法,是在春社踩橋會上碰到的初中同學,閨中密友,去了外縣工作,這次碰上舊情難忘,互留了地址約定以后信件往來的。
大姨不怎么識字兒,問過一次也就丟在腦后了。以后每次拿信,都是直接甩給女兒,只偶爾嘟囔兩句:“你這同學真個舍得花錢,一個省的,還貼起八分的郵票!”大姨夫倒是注意看了看那只有收信人沒有發信地址的信封,也沒說什么,繼續撥他的算盤。
這位粗心大意大手大腳的“閨中密友”寫起信來很有規律,每周一封。而且愛好似乎與寶然相同,上面總是貼著猴票,這郵票貼得也有些意思,幾乎是次次不同,正著貼,倒著貼,四十五度角,……輪換著來。要不是怕暴露,寶然真想提醒他,貼郵票的花樣兒都是有講頭的,可不能這么隨隨便便地顛三倒四。再說了,作為一名郵政系統的專業人員,難道就沒考慮過,這樣子亂貼郵票會給分揀同行的工作帶來多大的困擾嗎?
美云姐接了信,總是先把郵票剪下來給寶然收好,然后慢慢打開了信紙細細的讀。薄薄的一張紙,她往往一讀就是好半天。針線之余也忙了起來,等信,讀信,還有更多的發呆。奇怪的是寶然從未見她寫過回信,這位姐姐真是個妙人,寶然前前后后,想破了頭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樣傳情達意的?難道這就是那傳說中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有靈犀?
美云姐對自己的小表妹毫無防備,寶然曾經很不道德地偷偷瞄了兩眼,那情書并不是想象中充滿了冠冕堂皇的豪言壯語……寶然很是想了想才明白,那個不談個人感情,只能充滿革命激情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同父母那一輩比起來,美云姐她們顯然已經進入了另一個時代。
不過還是很純情的,滿篇的言語中,一個有關情愛的字眼兒都找不到,只是細細碎碎地講述自己的工作,生活,吃了什么東西,做了什么事兒,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這些文字挪個地方兒,就是不折不扣正大光明的生活日記。
就是這樣的流水賬似的書信,美云姐卻看得滿目柔情,唇角含笑。時不時地還會翻出來復習復習,多少遍地讀下來,都是那么的不厭其煩,津津有味兒。
寶然常在清晨醒來的時候,靜靜的誰也不驚動,將臉貼在老式雕花大床垂下的薄薄帳子上,長久地看著坐在窗口桌前,一手持信,一手托腮的美云姐。她像是在讀信,又像是在出神。清晨的陽光透過大開的木格窗子照進來,描出了她的側影。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臉上一層灰亮亮的細軟絨毛,和那些在光柱中不停飛舞的細小灰塵。
時間長了,寶然也品出些味道來。那些瑣碎平淡的描述,活脫脫就是一個人,將自己的生活事無巨細地展現在美云姐的眼前。就如鉆進了信紙中的他,晨起昏定,春夏秋冬,就這么圍繞陪伴著讀信之人。沒有甜言蜜語,也不用海誓山盟,就是這么,安安靜靜的,陪著。
就像飲著一杯清茶,沒有果汁的香甜馥郁,也不像醇酒熱烈醉人,只是淡淡的,卻唇齒纏綿,回味悠長。
不由得就羨慕起來,等她這一輩兒長大了,就難得有這個機會,能夠體味到如此清淡雋永的情感啦!
幸好也不用她再繼續琢磨了,在那只大鬧天宮的孫猴子翻過兩個跟頭之后,已經是五月中,春季農忙過去,大姨終于開恩將寶然這個小人質送回到望眼欲穿的二舅媽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