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消息傳來,家婆再住三四天就可以出院了。
寶然媽又去看了一回,才放下心來。回來跟寶然爸說:“可算是沒事兒了。聽醫生說,這次手術效果特別的好,瘤子割得非常干凈,恢復得也特別快!”
正拿著本小學語文課本給寶然指著念的爸爸聽了,抬頭看看自家快樂的媳婦,悠悠地說:“這下你可放心了吧?也算是一舉兩得,家婆的一個隱患除了,咱寶然這奶也斷了,以后可以更輕松些了啊!”
這話說得……,不對呀!寶然媽愣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你……,不高興啦?”
“怎么會!我也挺高興的。”寶然爸很認真地說:“你看,事情都解決好了。連寶然都懂事兒了,這些天不吵不鬧的,給你騰出空兒來,干了好多事兒。我看看……給寶晨織了一頂帽子,寶輝一雙手套,還有他們一人一雙鞋子,昨兒晚上見你在納鞋底了,應該快完工了吧?”
聽著他一樣一樣地掰著數,寶然媽只覺得越來越不是滋味兒:“那個,我不是見他們兩個沒什么新衣服……”估計是想起了剛到家時包里拽出來的那一件又一件,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牽強:“再說一年沒見了,想親手給他們做點兒……”
輕輕嘆口氣,寶然爸點點頭:“對!你這樣想也是有道理的。不要緊,我沒什么別的意思,真的!過年了,給自己孩子弄身新衣褲,是當媽媽的應該做的。”
寶然媽這時看到了寶然的身上,漂漂亮亮新展展的,正是山東大嬸給做的那一身兒。忽然想起來,今年一心想著同兒子們團聚,竟然忘了也該給女兒準備一件新衣裳,忽然想起來,這幾天沉浸在同兒子們歡聚的喜悅中,再就是操心著自家媽媽的身體,居然有好久都沒認真抱過女兒了。斷奶后自己也真的就像寶然爸說的那樣,只覺得輕松,卻沒仔細想過寶然會不會不習慣,會不會哭。當然,寶然既沒哭也沒鬧,的確是很省心的……,可自己是不是太省心了呢?
想到這里,再回想起剛才老公的那番話,看看沉沉靜靜抱著女兒的老公,和同樣沉沉靜靜在他懷里看著自己的女兒,寶然媽若有所悟。
有些訕訕地伸手說:“……是在給她講故事嗎?你先歇會兒,我來給她念吧……”
才明白過來啊,老媽還真是有夠遲鈍的。
寶然爸任由媳婦抱走女兒,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不說話。
觀念要一點點改變,習慣要慢慢養成,寶然不急,于是伸出胳膊摟了媽媽的脖子,將自己的臉親昵地挨上去,給媽媽找個臺階下。
見安靜而敏感的女兒并沒有同媳婦生分,也沒什么委屈受傷的表示,寶然爸心里才好受了些,放緩了語氣:“我知道你這些天要忙的事兒很多,也不用特意給寶然做什么,有空陪陪她就是了,哪怕只是坐一會兒呢!別看寶然小,我總覺得……,她什么都懂的。”
“哎!”寶然媽理虧,老老實實地聽他說。
新一輪的家庭角力中再次完勝的寶然爸心情不錯,笑瞇瞇看著寶然媽翻了桌上的課本給寶然讀故事。這是本小學語文第五冊,應該是江寶晨貢獻出來的。寶然媽這時正在給寶然念著第四課,寓言,掩耳盜鈴。
“從前有一個人,看見人家大門上掛著一個鈴鐺,想把它偷走……”
念著念著,寶然媽突然驚喜地叫:“她爸,我怎么覺得寶然好像認字兒了似的?你看,我念到哪個字兒,她就先指過去了?”
寶然爸笑著說:“可能是認得幾個簡單的,要說都認識那不可能!只不過這兩天一直在要人給她讀這個故事,次數多了,估計是點得習慣了。”
唉,老爸你沒聽說過嗎?有一句話叫做萬事皆有可能!
寶然媽依舊沉浸在對女兒早慧的驚喜當中,看著她又想到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寶晨的聰慧是從小就有目共睹的,只會比女兒更強。心思百轉,不由開口說:“現在咱手里還有一百六,去上海兩個人是不夠了,一個人足夠。不然,我在這兒等著,你去看看?要是來不及……,你從上海直接回家好了,我自己從這邊走!”
她突然轉了話題,寶然爸愣了一下,稍一琢磨倒也明白了她的心思:“再說吧,還不定怎么樣呢!送家婆入院的那幾天我給家里拍了電報,想問問情況,到現在也沒消息,再等兩天看看吧。還有,你剛才是說……自己能一個人往回走?”
看著寶然爸嘴角那絲促狹的笑意,寶然媽大囧,差點兒連自己家都找不到的人,這個大話也只能是說說而已。
寶然松口氣,您倆還是打情罵俏吧,別糾纏于我認不認字的事情上就行。
又等了兩天,上海的電報還是沒來,倒是新疆那邊出乎意料地來了電報,兩封。二舅終于在公社的財務上掛上了帳,順便把電報給寶然媽捎了回來。
一封是山東大叔的,另一封是周叔叔的,看時間,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內容都是一樣:工作調動速歸。
還沒出十五就拍了電報來,可見事情真的是很急很重要。
寶然爸琢磨了一個晚上。
看來他還是想回上海去試一試的,否則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依著電報直接回去就是了。而且在前世,寶然知道,盡管上海那邊始終都沒有任何消息傳來,盡管知道機會渺茫,爸爸最后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往上海走了一趟。無功而返。更糟糕的是,這白走的一趟耽誤了工作調動的最佳時機,等他回去,關鍵的技術崗位已經是塵埃落定,他的遲到令人對他的工作積極性嚴重懷疑,最后只給補在了車間干操作,幾乎是造成了爸爸一生的遺憾。
這次絕不能再任他白跑這一趟。
媽媽是指望不上了,她這會兒已經完全沒了主意,爸爸怎么決定她都只會說好。
這天晚上,寶然格外的纏人,不顧媽媽的哄勸,黏糊著爸爸,非要他把那篇《掩耳盜鈴讀了一遍又一遍。
同屋的寶輝倒是不受影響,念多少都陪著聽。寶晨就不行了,趴在床上痛不欲生:“寶然你饒了我們吧!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我給你講別的故事好不好?我給你把整本書都念一遍好不好?怎么就跟個掩耳盜鈴的傻瓜干上了呢!你又聽不懂!”
寶然不為所動,繼續盯著爸爸:“再一遍!”
寶然爸雖是心中焦慮,對著女兒卻永遠耐心:“好,再念一遍。”看到苦笑的寶然媽和以頭搶地的寶晨,又微笑著說:“爸爸都念了這么多遍了,等這遍念完,寶然要告訴爸爸這個故事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知道你有這個拐彎抹角用大道理把人繞暈拖垮的老毛病,等的就是這個!
寶然重重點頭:“好!”
故事很短,又一遍很快就念完了。寶然爸裝模作樣地問:“寶然,現在跟爸爸說說故事里都講了什么?”
寶晨在一旁翻白眼:“妹妹話都說不利索,能知道什么意思啊!”
誰知寶然還真就答上來了,她毫不遲疑地張嘴,嘎嘣脆地吐出一個字兒:“笨!”
爸爸就笑了:“誰笨?寶然說說,是誰笨啊?”
“偷鈴鐺,笨!”寶然頭都不抬。
“看,我就說你妹妹知道的吧!”爸爸得意。
寶晨很是不屑:“故事里也就那么一個人好不好,爸!知道你喜歡妹妹,也不用這么樣兒個吧!”
“你小子還不服氣,聽好了!”寶然爸跟兒子抬起了杠:“寶然啊,跟爸爸說,這個小偷兒,他為什么笨啊?”
寶然抬眼睛瞪著他,不吭氣兒。
寶晨幸災樂禍:“演砸了吧?沒詞兒了吧?這下不知道了吧?”
“別起哄!”爸爸板臉訓他,又柔聲地啟發寶然:“寶然啊,想一想,這個鈴鐺被人一碰,它會不會響啊?這鈴鐺一響,別的人能不能聽見啊”
“響!能聽見!”寶然斬釘截鐵。
“哎——這不算!爸你這是作弊啊!”寶晨義正詞嚴。
“一邊兒去!”寶然爸擺起家長作風,公然作弊:“那么寶然你說,這個人他是不是很笨?連這一點都想不到?我們寶然都明白鈴鐺一碰就會響,就算他自己捂了耳朵,別人也會聽見。”
這回寶然卻搖了搖頭。
爸爸愣了,寶晨得意:“爸爸你跟她講也沒用,都說了她聽不懂的!”
寶然爸毫不氣餒:“是這樣啊寶然,你看,這個小鈴鐺呢它一碰就會響,大家就都會聽見,這個人他不明白,還去偷!他這一偷,鈴鐺一響,就算是自己聽不見,別人還會聽見的呀?不就被發現了嗎?不就給人抓住了嗎?你說他是不是很笨哪?”
繼續搖頭,寶然解釋說:“笨人,知道……知道別人聽見!”
見大兒子偷笑,寶然爸覺得挺沒面子,也有些急了:“寶然啊,這人他是以為別人都跟自己一樣聽不見的!要是知道別人能聽見,明明知道會被抓住,那他干嘛還去偷啊?那他不是……”
爸爸突然頓住了,幾乎是駭然地看著寶然。
寶晨已經聽得發暈了,也顧不上笑了,木呆呆看著爸爸和妹妹:“到底是笨在哪里啊?”
是啊,這人到底笨在哪里?寶然爸爸想,不是笨在不明白會被人抓,而是笨在明知道會被抓還仍然心存僥幸,笨在明知道結果還偏偏不信,一定要去碰個頭破血流。
……笨在……明知道已經被放棄,還要親手去打破最后的幻想……
他繼續看著寶然,這個小包子一樣的女兒,她到底是太聰明還是運氣太好?
寶然很無辜很無辜地看著他,響亮地說:“笨!”
良久,寶然爸一聲長嘆,“是啊!笨!簡直是笨得不能再笨了!”
寶然媽正打著盹兒,聽了一驚,醒了。“你說什么?”
“沒什么,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