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熱鬧而讓人頭暈目眩的初一,轉眼到了初二。
二舅三舅拖家帶口地奔各自老丈人家去了。寶然媽同著家婆,將昨天不得清掃的屋子收拾收拾,準備迎接大姨二姨回門兒。
天光大亮的時候,大姨一家先到了,自信強勢的大姨,隨和溫厚的大姨夫,還有十七歲的表姐張美云。大姨家還有個讀技校的大表哥,說是今年在學校實習沒回來。
大姨和寶然媽姐妹倆久別重逢,在廚房一邊整治午飯一邊說著知心話。大姨夫是鎮上造紙廠的會計,給寶然爸遞煙,見他不抽便一人捧了杯花茶在屋里天南海北聊著男人經。美云姐就進里屋來陪著寶然兄妹。
美云姐人如其名,舒眉潤眼,柔膚細唇,烏油油的長發編了油光水滑的兩條長辮搭在背后,是個典型的川中美人。她穿了件淺色格子小襖,靛藍色長褲,裁剪得很顯腰身。她的這身打扮,即使是在鎮上,也是相當出挑惹眼的。
寶晨寶輝大概是認識美云姐的,都把這兩天的收獲拿出來唧唧噥噥地擺給她看,美云姐很有耐心地聽,又給他們每人添了兩顆玻璃球。這可是寶貝,兩個小子樂壞了,當下就跪在地上用幾只鞋子擺了門洞開始彈珠子。美云姐回頭見寶然星星眼地望著她,想了想又拿出兩顆來塞進寶然手里,“拿著玩兒,莫得放到嘴巴里!”
寶然搖搖頭,一人一顆把玻璃珠給地上的兄弟倆分了,靠到美云姐身邊,把頭埋進她懷里。美云姐不同于寶然這一年多來接觸到任何一個女子,她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混合了面脂和不知是什么花的清甜香氣,再加上少女特有的體香,揉合在一起,隱隱約約,溫軟馨香,就像小時懶懶的春日午后的一個夢。
美云不明所以,但很喜歡寶然的乖順,便摟了她在懷里,輕輕搖晃著,嘴里曼聲地哼唱:“月亮走,我也走,走到我娘家門口。我娘倒杯油,大姐梳個分分頭,二姐梳個妹妹頭;只有三姐不會梳,黃毛辮子甩悠悠。大姐嫁到順河場,二姐嫁到桃花崗;只有三姐不會嫁,嫁給一個放牛郎。大姐回來睡金床,二姐回來睡銀床……”
三姐沒嫁放牛郎,嫁給了讀書郎。
遠走他鄉令人羨慕地嫁了讀書郎的三姐,也就是寶然媽,二十八年后,同眼前這個溫柔美好的少女一起,被埋進了什邡鎮上少女的家里……
寶然搖搖頭,不對,現在不是二十八年后,現在是一九八零年,媽媽還很年輕,少女還美麗動人。二十八年后,也許災難依舊會發生,但眼前的人不會消失,寶然不會讓她們消失,寶然能夠阻止她們的消失嗎?
直到快要擺出午飯了,二姨才到。隨她一起來的,只有個七歲的小兒子,二姨夫和大兒子不見蹤影。
大姨就沉了臉,說出的話也很不客氣:“娃兒爸做啥子又不見?他是不想認這個岳家了還是不想要你這個老婆了!”
二姨囁嚅著:“……他們,單位好忙的,……要加班……”
“他是國家總理還是工會主席?加班加班,年年加班?你家那個十六歲的老大,他也加班?”大姨恨鐵不成鋼,“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護到,想這個小的將來也跟到他們學?”
寶然爸不了解情況也不發表意見,為免二姨尷尬,同大姨夫在一旁什么都沒聽見似地繼續聊著天。寶然媽就勸:“大姐,二姐趕的路不近,先坐下歇歇,吃了飯再說吧!”
飯桌上只聽大姨不停地嘮嘮叨叨,很有些長姐如母的架勢。二姨唯唯諾諾的,只是專心地給兒子夾菜勸飯。寶然發現其實在媽媽這三姐妹當中,二姨是最漂亮的,只是氣色也是最差的,滿臉的蒼白憔悴也掩不住的弱質風韻,瞧著更令人覺得心酸可憐。
當大姨不知是第幾十次聲討二姨夫的無情無義以及二姨的忍氣吞聲時,家婆終于開口了:“吃都堵不到嘴!自家日子自家過,她自家都沒得意見,你在那塊叫喳喳的做啥子?好不好你去幫她把日子過到起!”
大姨沒了脾氣,悶悶地扒拉自己碗里的米飯。寶然咀嚼著家婆的話語神氣,翻譯出這么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難怪媽媽在旁邊一直是一言不發。
午飯后家婆帶了女兒女婿們一起去祭家公。
轉出后院,寶然正在欣賞著自留地里綠油油密麻麻的小蔥,小油菜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塊菜畦,隊伍就停住了。
“到了。”寶然媽說。
寶然同爸爸一樣驚訝地睜大了眼,這這這……,這同象中的祖墳也相去太遠了!
左邊是筆挺挺的管管小蔥,右邊可見嫩鮮鮮的水蘿卜纓兒,緊緊密密圍攏著一塊面積約雙人床大小的小土包,上面滿是翠綠的青草芽兒,夾雜著白的黃的無名小花兒。
如果不經提醒,寶然無論如何也不會以為這里居然安葬著自己的老家公。
現在可算知道兩天前媽媽那句“站不下”的含義了,眾人只能在墳前一條普普通通的小田埂上一字兒排開,能夠上前焚香祭拜的那一小塊兒地方,一次僅容兩人。
家婆擺好了那只最終會擺上晚飯桌上的雞,還有插了筷子的米飯,燃上三炷香,雙手合十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詞地不知說了些什么,便下來示意大姨一家過去。
美云姐隨著父母三鞠躬,完了轉身卻走不得,大姨夫妻倆一左一右攔著不讓過去。大姨一個勁兒地沖著她使眼色,使得寶然都要代她眼睛抽筋兒了。溫溫柔柔的美云姐左瞟瞟右瞟瞟,就是不接她媽的眼神。
家婆板著臉,眼里卻有微微的笑意,“好了好了,快些讓開!后面還有兩家人來!”
二姨家那不知名的小子一步上前,跪下就是三個響頭,回頭邀功地看著她媽。二姨贊許地摸摸他的頭,也上前鞠躬敬了香,默默地退下來,依舊一副怯懦的樣子,偷偷瞟了大姨一眼,嘴角卻帶出一分自得。
大姨望天,美云姐看地。
明了明了!寶然轉頭看爸爸媽媽,輪到咱家啦!
寶然爸媽互視一眼,同時以眼光去揪兩個兒子,寶晨寶輝突然對霧蒙蒙的田園風光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慨然地遠望,頗有思古懷今之幽情雅趣。
好吧!寶然想,都是大人啦,都破除封建迷信啦,都有尊嚴啦,只有我最小,我沒心沒肺,唉……該出頭時就得出頭。
寶然上前跪下利落地磕頭,嘴里念念有詞:“寶然,磕頭!媽媽,磕頭!爸爸,磕頭!哥哥,磕頭!……美云姐姐,磕頭!”
完了并不起身,扶著有些發暈的腦袋轉過頭來骨碌碌瞅著眾人,意思是還有誰需要代勞的?
連家婆都撐不住,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大姨家離得近些,晚飯后一家人連夜趕回去了。二姨住了下來,她將小兒子送去同兵娃兒睡,自己說想和寶然媽說說體己話。寶然爸很自覺地找大舅通鋪去了,媽媽和二姨一人一邊摟著寶然躺下,這叫無聊而八卦的寶然同學還怎么睡得著啊!
二姨開始細細絮絮地訴說起她的不幸。
年輕時的二姨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高小畢業后被村委送到綿陽市里去學習,在那里認識了鋼廠基建科科長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二姨夫。當時二姨夫對二姨百般的關心萬分的體貼,放假休息時甚至追到了村里來,那時寶然媽也見到過的。
其實當時只有家婆的意見同別人不一樣,她都不怎么看好二姨的這個追求者,覺得兩人差別太大,不僅是身份,家境,還有性格,做事方式。可已經被感情迷昏了頭的年輕男女又有什么道理好講呢?于是他們勇敢地沖破了封建家長和落后思想的重重阻撓,幸福地走在了一起,還把二姨也調去了鋼廠。
聽到這里寶然媽疑惑地問:“我記得那時二姐跟姐夫過得很好啊?我走的時候,你們家老大已經快三歲了吧?”
“是啰!那幾年過得還安逸,娃兒他爸在廠子里是積極分子,還提了干部,是個啥子革委會的主任。就是天天在廠里頭開會啊學習啊運動啊,忙得腳不沾屋。公公婆婆孩子家務都甩手丟給我一個。到底忙些啥子,我都搞不懂!問他吧,就不耐煩,要我莫管閑事!”二姨說得好委屈。
運動?那幾年里的骨干分子……
寶然媽就說:“那你得說說他呀,男人家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再怎么忙也不能一點不顧著家吧!”
誰知二姨反口說:“其實也怪不到他嘛!那個年頭,誰不想要求進步些噻?他在廠子里受重視,我的臉上也有得光來!再說了,那時候家里的事情還都是我說了算!”
寶然媽一噎,只好說:“那不挺好的嗎?兩口子一個主外一個主內。”
二姨又開始委屈:“可是后來他又被人撤下來了!那一年幺兒也才四歲。只給他掛了個基建科的副職在廠里,說個話來也沒得人聽了!整天的悶在屋頭喝酒,喝多了就罵人!罵我沒得本事,一點都幫不到他!”
不錯嘛!至少還給留了個副職……
“怎么能這樣呢?那幾年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說起來是他自己站錯了隊,怎么能怨得到你?再說現在不還有個副職嗎?你多開導開導,都還年輕呢,踏實干幾年就會好起來的,總這么抱怨著也不成事兒啊!”寶然媽很中肯地提著建議。
賢良的二姨又為丈夫說話了:“可是想想他生氣也是有道理的,我這些年確實是啥子都沒得幫上,娘家屋頭都是農村的,也是說不上話。他自己累到起,男人家嘛又不得志,難免會脾氣大些!”
好半天寶然媽才緩過這口氣來,挫敗地問:“那么二姐,你自家到底是個什么打算啊?”
二姨興奮了:“我曉得幺妹夫是上海人是吧?聽說幺妹也是要跟到去上海了是吧?明天回家,請你們跟到屋頭去耍兩天。娃兒他爸和公公婆婆曉得我家幺妹是大城市來的,就不敢再拿我來說嘴了!他們再要挑嘴,就讓幺妹夫去震嚇兩句,幺妹夫是讀書人,關到講得贏!”
不得不說,二姨這顆格外美麗的腦袋,大腦溝回也是格外的與眾不同。
二姨還在追問:“幺妹!我這個主意好不好?你覺得怎么樣?”
“……我覺得……,太晚了,咱們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