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并沒有出現寶然預想中母子淚眼相看無語凝噎或者嚎啕一團的場面,寶晨寶輝的淚腺發育都是很正常的男孩子式,江寶晨似乎觀察了一下廚房掛滿黑灰的茅草房頂,音量不大不小叫了聲“媽媽”,便又偏頭執著地對著臘肉凝神注目;不大到六歲的江寶輝好像根本就沒認出來,莫名其妙的看看緊摟著自己的女人,反應倒是不慢,跟著寶晨叫了聲媽。
媽媽看著專情于食物的寶晨和有禮卻陌生的寶輝,再翻了翻兄弟倆身上明顯嫌小的上衣和寶晨吊到腳踝的褲子,眼淚都快下來了。
灶臺邊的二舅媽臉上有些黑,不過也許是被煙灰給熏的。
這還不算完,寶然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拽過寶晨,掰了他的腦袋,手指撥開短短的頭發在他后腦勺上細細搜索,這下連寶然都看清了,彎彎曲曲蚯蚓似的一條小疤。要說這孩子真是命大!
寶然媽一手輕撫著寶貝兒子那枚光榮的勛章,一手捂嘴,這回眼淚可真的下來了,“啪嗒啪嗒”砸在泥地面上,很快洇濕了一片。
寶然爸站起來,拉開糾結一團的母子(主要是寶然媽),清咳一聲:“都這么大了,見人怎么也不知道打招呼!”唉!寶然嘆,要說老爸這臉也變得夠快,剛還見他眼里星光閃爍來著,這么一起身的功夫又成了嚴父一枚了。
寶晨這才正視面前的父母親,倒也不忙著申冤,只規規矩矩又叫了聲“媽!”,寶輝也亦步亦趨再叫聲媽。
寶然爸依舊板臉。
寶晨奇怪地看看他,及時反應過來,又叫“爸!”。寶輝有樣學樣兒。
寶然爸這才緩了臉色,指著懷里的寶然說:“還有妹妹!這就是你們的妹妹,寶然!”
表現的時候到了,寶然連忙討好賣乖:“大哥!二哥!”
寶晨這回卻皺了眉頭,只看著她,半天不答話。寶輝自然也就不開口,跟旁邊裝傻。
眼見著寶然爸又要晴轉陰,寶然媽忙說:“他們還沒見過哪!都沒反應過來,是吧?寶晨寶輝,這是妹妹!以后你倆都當哥哥了!”
寶晨這才不情不愿地領著寶輝喊妹妹,兵娃兒拖著鼻涕也湊過來:“妹妹!妹妹!”
二舅也過來了,招呼大家:“這么多人,做啥子都在灶屋擁到起!回堂屋回堂屋,回去坐到講話!”
三個小子還在戀戀不舍,寶然爸就說:“飯快好了,都去洗手吃飯!”
這話管用,一窩蜂都跑去院子里打水洗手了。
晚飯很豐盛。蒜苗炒臘肉,清炒小白菜,雞湯燉蘿卜,尖椒雞塊,泡菜炒雞雜,皮蛋小蔥拌豆腐,還有一碗嫩嫩的白油豆腐,爸爸媽媽又翻出路上剩下的花生牛肉等物,滿滿當當擺了一大桌子。
寶然爸拿出帶來的白酒,被二舅止住了,“先放到!來了四川啷個不喝我們四川的酒!看看這個,綿竹大曲!幺妹兒跟你嫂子弟妹她們,就喝點兒那個老酒!”
在四川很多地方,姑爺初次上門,照例都是要被灌酒的。外公雖不在了,大舅二舅三舅可都不是擺設。幸好寶然爸倒也不懼,原因無他,西北苦寒之地呆了近二十年,雖然多少還有些與生俱來的書生氣,酒量卻已經練出來了。一輪三大杯下去,面不改色。
三個舅舅便都笑了,“姑爺好樣的!夾菜夾菜!”
寶然媽便說他們:“還有幾天好忙呢,現在就顧著喝酒!差不多行了啊!我們都好久沒好生吃口飯菜了,別再把胃給傷啦!”
男人們都好脾氣地敷衍:“曉得曉得!這就吃菜嘛!”
到底還是換了溫和點兒的燒酒。
酒過三巡,大家開始放松了聯絡感情。寶然爸將當年支邊以及路上的趣事撿幾件講了,舅舅們嘖嘖驚嘆稱奇之后,便給爸爸一五一十地細說這邊過年程序,規矩,改天都有哪些三親六戚需要拜會,姑表親,姨表親,叔婆,舅公……
寶然猜爸爸也早就暈了,但一直保持了得體的微笑。唉!其實也沒啥,總不過見上一面,到時候跟著人喊就是了,看在媽媽的份兒上……
轉頭看寶然媽,一直忙活著給寶晨寶輝兩個張羅吃食,慈愛心疼溢于言表,完全不顧二舅媽的黑臉和三舅媽的酸臉。
媳婦一心撲在兒子身上了,寶然爸只好自己照顧寶貝閨女,拿小勺舀了雞湯喂給寶然喝。媽媽剛往寶輝碗里送了塊兒雞腿,轉頭看見,有些慚愧,訕訕地說:“要不,給寶然吃塊兒雞?”
寶然爸笑她:“沒事兒!有我看著哪!再說這雞塊兒是辣的,寶然太小了吃多了不好。”說著在桌上掃一圈兒,瞄準了正擱在寶晨面前一只已經去了一半兒的小碗,“哎!那個白油豆腐就不錯。清清淡淡的小孩子吃正好,估計男孩子們也不會喜歡。”
一邊說著,寶然爸就直接將豆腐端過來放在寶然跟前。江寶晨也就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目標瞬移,自己的筷子就頓在了半空,抬頭,正迎上寶然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
江寶晨很不待見這個小妹妹。他已經十歲,多少會自己琢磨點兒事情了,不像江寶輝,幼兒園大班的年齡,嘴里塞幾顆糖就什么都忘了。在四川的這一年里,每當吃不香,睡不好,尤其是吵嘴落敗,打架失手的時候,他總會忍不住開動腦筋,對于兄弟倆為什么會被送到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來,進行追根究底的深入思考。
是的,窮鄉僻壤,這就是十歲的江寶晨對四川老家的定義,他還沒有學會欣賞這里的山潤水美,稻香草青,只知道這里吃不上白面,沒有充足的牛羊肉,既不能滑雪撬冰,也無法痛痛快快地出汗吹風曬太陽,憋憋屈屈黏黏糊糊地悶死人。
那么,為什么自己要千里迢迢地來受這種罪?為什么父母親會不負責任地將兄弟倆扔在這里一年有余而不聞不問?自然,媽媽別字連篇的家信和爸爸文縐縐的教誨被他無視了,那兩人寫的東西,盡管風格迥異,但都讓他這個小學三年級生讀起來痛苦不堪,一個需要連蒙帶猜,另一個簡直就是查字典考試。
雖然他早就得知自家添了個妹妹,可是在這以前,她只是信紙上閑談中一個抽象的符號,無關痛癢,今日乍一得見,江寶晨恍然大悟,這一切的根源,害兄弟倆被異地放逐的罪魁禍首,就是那個窩在爸爸懷里的小糯米圓子,他們的小妹妹。
看她安安穩穩依在爸爸的懷里,旁邊陪著媽媽,都是笑微微的樣子,儼然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那自己兄弟倆算什么?再看看那碗飄然飛走的白油豆腐,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
寶然自然早已經注意到了自家大哥那仇恨的目光,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為了什么,自己比那竇娥還冤哪!可有什么辦法,難道還能給他來一場國際形勢教育?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寶然一向不會拿來難為自己,于是假惺惺做乖妹妹,沖大哥甜甜地笑。
大哥啊,快別鉆牛角尖啦!您沒瞧見咱媽又給你夾過一塊肉去嗎?您沒瞧見二舅媽急得恨不能親手給兵娃兒小表弟往嘴里塞了嗎?別跟我這兒較勁兒了行不?
江寶晨道行尚淺,翻個白眼繼續做怒目金剛,相較之下高下立判。寶然爸立刻沉了臉:“江寶晨!怎么看妹妹哪!”
寶然媽心疼兒子,連忙打圓場:“他這不是跟妹妹還不熟嘛!過一陣兒就好了。孩子吃著飯呢你嚇唬他干嘛?”
“寶然也在吃飯呢!你看看他那個樣子,像個當大哥的嗎?寶然都比他強!”爸爸對著兒子嚴詞厲色。
江寶晨在絕對的強權之下很沒出息地低了頭,悶悶地啃著硬邦邦的臘肉條。寶然猜他現在更愿意惡狠狠吞幾只幺妹牌大湯圓。
雖然寶然爸是毛腳女婿頭回上門,舅舅們對著這個大城市來的便宜姐(妹)夫卻是沒來由的有些氣短,對著寶然爸的高聲兒也都沒什么不滿,只哈哈著打著勸:“好嘍好嘍,難得大家聚到一塊,這剛見面的做啥子就生氣了嘛!妹夫家這寶晨還是乖地,是我們沒得照看好,跟到起村里的娃兒們跑得野了!莫得操心,一歇歇就好,那是他親妹娃兒來!”
寶然爸就不好再發飆,瞪了寶晨兩眼,低頭和顏悅色給寶然夾豆腐吃。
江寶輝眨眨眼,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一臉的蒙查查,嘴里一點不耽誤,悄沒聲息地嚼著他的雞腿。兵娃兒小表弟一直在奮斗著并快樂著,總算沒有讓他媽媽太過失望。
家婆自始至終不聞不問,自顧自美滋滋品著面前一碗甜醪糟,吃得滿意了笑瞇瞇吩咐:“這個東西很養人地,娃兒們吃著也好!傾城傾國(抽啊!),還有青苗,自家給娃兒們都舀點起!”
什么叫水過無痕,云淡風輕,她老人家才是啊!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終極養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