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列車員聽得神往,“那你們有沒有碰到過熊呢?”
河南小伙也跟著說:“是啊是啊!俺剛才也問呢,大哥光是笑,到底遇到過熊瞎子沒?這辦法管用嗎?”
彭大胡子笑瞇瞇揪弄著自己的大胡子,賣了會兒關子才又開口:“你們還別說,有一回啊,我的一個小老鄉輪到夜里站崗,真出事兒了!”
兩個小伙子眼睛晶亮,同時催促:“快說快說!”
江寶然也凝神注目。
“那會兒啊,已經入了秋。牧民說熊瞎子要儲冬糧了,特別兇猛,要大家格外注意安全。我那小老鄉站著崗,手里握著槍,懷里揣著辣椒面,那叫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啊!黑漆漆一片的夜里他一個人兒,正緊張著,突然!!!你們猜怎么著?”
不說兩個小子著急,寶然爸都笑著敲敲桌子:“別消遣人了,快講!”
彭大胡子緩緩地說:“他就聽到自己背后,近得簡直就在耳朵邊兒上,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兒!”
大家都安靜了,五雙眼睛緊盯著他。
河南小伙兒特別緊張,一片安靜中只聽得他呼吸粗重,“呼哧呼哧……”
眾人齊齊怒視。他趕緊掩住嘴,眼神哀求大胡子講下去。
于是彭大胡子接著講:“他再偷偷往地上一瞟,自己身前,雖然很淡,可是除了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的,還有另一個身影,那么高,那么壯……”
寶然不由自主縮起來,媽媽也收緊了雙臂,有些不敢聽地稍稍偏過頭去。
猛地一拍桌子,把大家嚇得一跳,彭大胡子凜然地講:“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我那小老鄉毫不含糊,一低頭,一貓腰,一手握槍,一手從懷里拽出紙包捏破了,然后順勢那么一揚……接著毫不戀戰地就竄出半里地去,那叫一個干脆利落一氣呵成啊!”
眾人聽得如此精彩激昂,正是目眩神飛的時候,卻見他住口不講了。還是河南小伙忍不住:“大哥,那后來呢?那熊瞎子給嚇跑啦?就沒別的人聽見?有沒有抓住那只熊啊?”
彭大胡子又抱起大茶缸灌一口,慢悠悠長吁一口氣:“后來?后來我那小老鄉挨了處分。說是他警惕性不夠高,觀察力不夠強,一站崗放哨的被摸到了身后都沒察覺,而且還擅自離崗,臨陣脫逃……”
看看大家不解的目光,彭大胡子吸溜下鼻子,補充道:“還有連指導員被送去了駐地衛生院,聽說過了一個多禮拜眼睛才勉強能睜開……”
眾人默了片刻,哄堂大笑。
彭大胡子也跟著笑,一邊抹著眼角一邊說:“后來那些牧民也說了,其實那里的熊很少主動攻擊人的,大多是沖著羊群下手,要不然就是闖進村子里糟蹋點兒糧食。要知道不光人怕它,這熊瞎子它也怕人呀!我們在那里施工,天天人吼車叫,聲勢浩大的,熊瞎子早嚇得躲遠遠兒的,哪兒敢往跟前湊!當地人也是進山里放羊才容易碰上,平常人真想碰上一只那還得是祖上燒了高香……”
大家又笑了一回。
火車哐當哐當。
又是一個正午時分,車廂里飄蕩著茶雞蛋,粉腸,咸菜,鹵肉,大餅等等各式各樣的味道。
寶然沿襲了前世的習慣,自上車后就沒什么胃口。在家里正餐吃慣了的,媽媽的奶水早已只能是聊做填補,見她一頓頓地這也不想那也不碰,媽媽發了愁。
三個男人胃口很好,粗吃野喝地生冷不忌。
寶然爸很有耐心地每一樣都送到寶然嘴邊問她要不要吃,寶然不停不停地搖得頭都有點兒暈。總算吃了點兒醬牛肉,兩片下去后還是覺得太干,搖搖頭又不要了。
寶然爸擴展搜索范圍,向車外尋找目標。
在一個小站上,寶然爸和彭大胡子從車窗遞了錢下去,買了冷冰冰的油餅,瘦骨伶仃的鹵雞爪,還有一只麻雀大小卻號稱烤雞之物。寶然只看一眼就沒了興趣,窩回媽媽懷里準備繼續尋找周公,睡眠會戰勝一切小饑渴滴!
彭大胡子于是撕了微型烤雞下啤酒,又邀請河南小伙和寶然爸同飲,并且安慰寶然媽說:“沒事兒!小孩子只有撐著的沒有餓壞的。看著少吃一點兒下巴就尖了,回頭補兩頓就圓回來了。到家再好好養一養就行啦!”
正說了,車廂門一開,餐車工作人員推著小車賣盒飯來了。米飯,炒菜,面條的香味兒撲面而來,那是絕不同于干糧的熱飯熱菜的香氣。
寶然精神一振,爬起來扒著小車往里探頭。
彭大胡子放下雞腿伸手掏錢,寶然爸忙忙地攔住他:“這是干什么?我來我來!”又滿懷希望地問寶然:“寶然自己看看,想吃哪個?”
寶然被四雙眼睛巴巴地盯著,汗顏。見賣盒飯的列車員也彎下腰來問她:“小朋友要哪個?叔叔給你拿!”心說,我可不可以說只是想聞聞味道,對里面的內容沒什么指望啊?
為了不辜負眾人的一片熱情,寶然最后還是要了一盒面條,心想這個總算有點熱湯水,應該過得去吧!
幾口下去,便明白原來后世火車上的盒飯嚴格秉承了這會兒的優良傳統,那是毫不走樣兒的寡淡無味啊!
見寶然沒吃幾口又不要了,媽媽不高興地說她:“怎么又不吃了?還剩下這么些呢!這可是拿錢買的,多浪費!”
寶然爸見寶貝女兒扁了嘴,趕緊接過來說:“怎么會浪費呢!我也可以吃的呀!嗯,小林,你要不要來一點?寶然還小嘛,坐這么長時間的車本來就夠難受的了……”
媽媽無法,只好削個蘋果,好歹又給寶然塞進去兩口,再就無論如何也不張嘴了。
小列車員吃完了飯敲著空盆兒過來,見賣盒飯的列車員推車去得遠了,湊到寶然耳邊悄聲兒說:“其實我也不喜歡火車上的飯,一股刷鍋水味兒,老遠聞著就反胃啦!”
說著沖寶然擠擠眼,寶然同他相視而笑。
又過了兩天,總算是到達了蘭州。
蘭州是個大站,寶然爸送了河南小伙下車,順便抱了寶然下去活動活動放個風。彭大胡子也下來了,只留了媽媽在上面看家。
河南小伙兒下了車,懵懵懂懂背著小包就要隨著出站的大股人流走,被彭大胡子拉住,“瞎跑什么你!老實在這兒呆著!出去了哪兒那么容易再進來?”說著帶了他去跟站臺上的工作人員打聽,回來說五十分鐘后有一趟蘭州直發徐州的,讓河南小伙兒就趕那一趟了。
然后幾個人在站臺上轉來轉去地溜溜彎兒。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這時的蘭州站還簡陋的很。
彭大胡子拉了河南小伙兒陪他一起抽煙解乏。寶然爸看了頗有些后悔帶了女兒下來,就和她商量:“寶然啊,冷不冷?爸爸送你上去好不好?”
想得美!寶然堅決地搖頭:“不回!”又指著對面一列整裝待發火車的蒸汽車頭,“看車!”
旁邊兩只大煙槍笑得無良,爭搶著炫耀著吐出一個又一個大煙圈兒。
寶然爸無奈苦笑,抱起寶貝女兒去看車頭。
寶然仰起頭,又敬又畏地望著眼前這個壯觀偉岸的龐然大物。前世寶然的記憶里,這種跑起來會噴出長似騰龍的白煙,遮染了半邊天的家伙,總是高高在上,動不動汽笛聲尖叫震天響,車輪鏗鏘有力打在鐵軌上令大地顫抖,是個令人景仰,同時也無限恐怖的怪物。后來漸漸退出鐵路網,直到幾近絕跡。
即使是現在,換了成人的視角看過來,那黑色的車身,紅色的動輪,那些汽缸,連桿,煙囪,孔洞,還有前面那利眼般的車頭燈,鮮紅刺目的排障器,依然給人以威武雄壯,不容輕犯之感。在那個時代許多少年的夢里,這個大家伙吞云吐霧,同那神氣的司機一起,領導著長長一列火車,和車廂里數不清的行者,呼嘯前行,勢不可擋,一路沖向遠方,沖向陌生,沖向新鮮刺激的未知的世界,那該是怎樣的活力與張揚!
一直要到多年以后,長大成人,游蕩異鄉的他們才會明白,那般風馳電掣迫不及待的,其實只是一顆顆盼歸的彷徨疲憊之心。
不知什么時候,工作人員退開車前的人群。一個調度員一手捏哨,一手高高舉起小紅旗,“嘟——”的一聲清亮哨響,紅旗揮下。車頭向兩旁噴出長長霧氣,連桿起伏,車輪運轉,緩緩啟動,漸漸加速,終于長鳴一聲,奔馳而去。
父女兩個似乎看入了迷,至此才不約而同輕嘆口氣回過神來。
這邊列車的乘務員也開始召喚旅客上車,準備離站了。
上了車,彭大胡子同河南小伙兩個那叫一個依依惜別,難舍難分。彭大胡子千叮嚀萬囑咐:“冷了別在外面傻站著,上那站臺小賣部里貓一會兒,陪個笑臉沒人會趕你!上了車趕緊去車廂頭,動作利索點兒,一般都有沒賣票的空位兒!這次是自己一個人兒了,別再那么傻不愣登充大頭,嘴巴甜著點兒不吃虧!還有你個臭小子工作證趕緊還我!尋思我就忘啦?”
隆隆聲中,紅色小本本劃出道優美的弧線飛入車窗,河南小伙兒在窗外揮手跟著跑了幾步,暮色愈來愈濃,他短小的身影漸漸模糊遠去了……